书城文学梦里有条宽宽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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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二辑(3)

还有,复员后,别人都跑武装部、安置办走后门,要工作,谁不知道,过了这村没这店呢。你坚信政策。政策说得清楚啊,哪来哪去。解甲第二天,你就挑着土篮子归了田。倘若不是后来碰上复员军人“优先”的规定,你注定当一辈子农民。

活了大半生,你于连顺在别人辅导下撒了一次谎。那是你家嫂子的户口在农村时,生产队的稻田荒了,每口人派二分地的薅草任务,完不成,秋天分大米便没份儿。你只好趁上夜班的机会跑回农村,一个白天你差点累瘫在田埂上。当晚,你咬着牙回到车间,两条木头腿提醒你,站一夜恐怕要出事故,于是,你20多年唯一一次去卫生所开了张休假条。大夫问你,哪儿有病?其实你随便说头疼肚子疼都行,可你又上来那个笨劲,说薅一天稻子累的。大夫长叹一口气:“于连顺呀于连顺……”提笔写下:“右大腿扭伤”,此事成为你最对不起组织的一块心病,大哥呀。

就这样的人能写出小说?还能获奖?难怪你的文章发在报刊上,一些认识你的人三番五次地核实,就是轴承厂的?在六道江当过农民?脸挺长的那个?

1989年我曾对文友们说,于连顺要冲出去了。文友们笑笑,我也笑笑。此笑与彼笑不同,大哥,你信不?

班上,你穿一身埋埋汰汰的工作服,虾着腰把工件一摞一摞装到车上,推到车间,那车轮子总是压得很瘪,像你这个人。中午,你又以同样的姿势钻进了书本里,之后,写,写,写……严肃认真,字字斟酌。若像你那么苦着写东西,我早就放挺了。得不着奖,我活该。接下来便是你去泸州领取“首届冰心杯文学大奖赛”作品奖,是小说《比重》,你带回的获奖名单我看了,于连顺又是名列第一,怎么了你,笨人于老大。

轴承厂的厂长拍着于连顺的肩头,“老于,去泸州,该吃,吃;该喝,喝,别坏了身子。”老于很受感动,感到厂长像叮嘱出远门的孩子一样。在泸州,领奖的作者,这个是作家,那个是记者,名片一亮,头衔一大堆。于连顺想,我报个啥?省作协会员?宣传干事?可话一出喉,又变了辙口,“我是白山市轴承厂工人。”回到工厂,如释重负,向厂长汇报:“我没给轴承厂丢脸,就是那虚荣的念头曾经萌了那么点芽芽儿。”酒桌上老于也对我抖落出来了。你这人还能藏住点东西不?

现在作小说,都摆弄写法,有事没事一万字一万字的粘乎。你不。你说作品要反映生活。你把沉甸甸的积累,用最简炼最质朴的语言献给读者。你说,我这人笨,不会玩那些洋技巧,中国货还没消化完呢,忙着进口干什么?有篇小说叫《笨人王老大》,我是笨人于老大。

对,大哥。即然认准了这条路,咱就一直往前走,管别人说什么。

1991年8月9日上午,你急火火地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你昨日23点从泸州归来,渴盼去你家一叙。我自然就等着这一天。酒满满斟上,泸州老窖,泸州赠你的纪念品。第一个菜上来了。炒笋丝。我一看明白了,都是我无意中夸江南竹笋,害得你跑遍了重庆、成都、泸州的农贸市场,才买到一包玉兰片。有这份心思,应当讨好那些有用的人哪,你何至于是现在这样子。

你又说,昨夜,我在车上祷告:老天爷,千万别下雨冲坏了铁路,8号赶不回去,酒就变味了。忽然你打住话把儿,哎,你猜,今天是什么日子?见我茫然,你有些失望,又提醒:8月9日,说不出罚酒一杯。我依然不知所云,你的生日?你脸色一白,旋即正常:“顾老师,7年前的今天,手拿一本杂志……”我恍然大悟又大惭,可不,相识前我俩只是通信,书面约定要见见面,手拿一本杂志,新华书店门口……抓起酒杯,我一口见了底。10杯酒也赎不完我马虎的罪过,我对不起这颗诚挚的心。我根本没把9月8日当回事,而你却千里迢迢奔回来纪念我们相识7周年!

今生就这么定了。来世如能托生人,我与你还是文友,我的大哥。听你在泸州又参加了酒城笔会,顺手牵羊又拿了个三等奖,之后你的《铃声响了》又进入了全国小小说大赛的评选圈,你获过世界华文小说奖全国故事奖、宋庆龄基金奖,你被《故事会》等几家杂志出钱请出去参加笔会……还有完没完了你?再这样下去,连我这自称大度量的人,也觉得命运不公啦。

在文学上,我对你帮助不大,因为我也是笨人。你赠我一本《酒域史话》,扉页上题着“大弟子于连顺”,真让我消受不起。相反,在做人上,在刻苦为文上,在观察生活上,你是我的老师。

笨吗?想想你开病假条那事,你是对的。人为什么要说谎呢?相识20多年来,你对生活、对朋友的态度,我无法不由衷地折服。于大哥,你会好起来的。你不去欺骗生活,生活怎会忍心欺骗你呀。

让我跟你一起,探讨最真诚的生活……等着我,老于大哥,您不过才66岁,路长着呢。那段长长的路,让我们相搀着一起走。

异乡吃饺子

立冬过去许久,湄洲岛仍然是满路鲜花,一眼翠绿。对这种沾着仙气的地方,本应当是“相看两不厌”的。然而,大家随《妈祖》剧组上岛近50天了,就算是身在仙境,也难免有思凡之意念萌生吧?要命的是拍戏得按计划来,一连八、九天没戏,每天抻长脖子去看拍摄通告,没戏,就退回房间里期盼下一天,这情绪好得起来吗?我是编剧,因救场饰演了一个角色,拍戏期间结识了几位演员,赵贵祥、宋佩杰、焦真、胡彪、高明伟等,常汇到一房间里小酌,叙叙友情,并借以缓解待戏、思乡的焦虑。

某夜,不知哪个把话题说到了饺子这儿。焦真提出,哪天咱包饺子吧,并自荐她做这活儿如何如何拿手。

忘记了大家是怎么呼应的,反正第二天我就把此事丢到了九霄云外。住在酒店里,要什么没什么,包饺子?那么琐杂的工序,不过是说说而已。

待戏的第六天,11月16日下午,贵祥兄告诉,晚上有饺子吃了!初犹不信,直到傍晚赵兄约我去小焦的房间拿东西,这让我好不惊诧:面和馅已拌好和好,包在塑料袋、盆中了。此时才知道,这小女子忙碌了一下午,买肉蔬、海鲜、佐料……好不容易找到一把刀,疑似是切西瓜用的,用它切馅,可想而知有多艰难,她手上竟磨起一个血泡!

打开盖馅儿的塑料布,哎哟,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好一个细心的女子,她居然设计了白菜、韭菜两种馅,肉及佐料分配得恰到好处,轻轻一嗅,我甚至有想吃生馅的冲动!

几个笨爷们儿七手八脚地掺和,嘿,其中不乏包饺子的好手,看来接受家庭厨艺强化训练的非只我一人。就是呀,在家庭里负点责,帮助妻子做些啥,有什么可难为情的!伴着饺馅的鲜香,大家挤在一起忙,这正是家的气味,久违了呀!我心中痒着一种温情,左瞧,右看,这些朋友似乎结识了好久好久,分明是兄弟姐妹嘛。一餐集体参与的包饺子活动,瞬时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

小焦所言不妄,她调的馅儿可以与任何大师的杰作媲美!众人品尝着这美味,相互敬酒,多日来的烦燥不复存在,把一份乡情和着家庭的憧憬与温馨,一并融和在节日的气氛中,我心中暗想,这是过年了呀,与一帮新家庭的成员,在一个新家里过年!陆陆续续有串门的,也一律贪婪地品尝小焦的手艺。就是呀,如此好吃的东西,如此久违的亲情……那小高,更是一副饕餮相儿,我知道,他近一星期的减肥努力,付诸东流了!

酒足饭饱,我仍然盯着盘中白生生的美食发呆:一堆馅儿,一堆面粉,就这么一擀一捏,居然就凝聚成一份亲情,一个节日,把一段美好的记忆铭记在你心中,陪伴着你去打扮今后的每一个日子。哦,当年这饺子的发明者,肯定是一位浪迹天涯,饱受过乡思折磨的游子!

照片

去冬今春,我在大镜沟乡蹲点,发掘一位老人刘成礼肚子里的民间故事。刘大爷家有个邻居老由头,82岁了,身体依然硬朗,与我相识后,便见天准时来刘家坐着听我们唠喀,上班一样的准时。

老人命运不好,旧社会苦得难说,解放后,当村支委,也是出大力,如今除了个高寿几乎没别的。投桃报李,见他待我那股谦恭劲儿,我益发尊敬他。

我跟由大爷成了朋友。老人有时跟小孩儿差不多,听刘成礼滔滔不绝地讲故事,他忌妒又无奈,待刘大爷停下来,他赶忙也插进来一个,长得很,成色却差得远,没有整理价值。怕伤他自尊心,我硬着头皮认真听。

由大爷认定我是市里的大干部,每到饭点,决然告辞,下午再来;好容易只留他同吃了一顿饭,看把他拘束得!我心中很忍不下去,冰天雪地冷呵呵地,我每周四乘早车回返,老人家定要坚持相送。过路车,野外里最多站过40分钟,什么滋味!一次,太冷,我说了句“由大爷切不可再送”,便抢出门去,恰遇上一辆小面包,便坐上。那天逢集,车子缓缓开过人流,我忽然发现由大爷到底赶了来,他不知我坐了小车,正佝偻着腰,侧仰着头,可哪儿撒目呢。那一刻我的心彻底被震撼了!下次再来,从市里买来一串香蕉,80多岁的老人,也就能吃这个啦,我猜想他也许未吃过这么高档的水果。由大爷一小点一小点吃香蕉的神态,到死我也忘不了。

得为大爷办点啥事。我想,弟弟有相机,我给他照个相吧。“春暖花开时,我给由大爷照张相”。我提前把这话说了。“真的?”老由头满面红光。此后,他掐着指头盼那花开。

4月下旬,被《山海经》邀往杭州开笔会,我忙着南下,早把由大爷忘九霄云外去了。再回来,乱事攒了一大堆,好容易挤出时间,真带了相机下去,而花儿早谢得半朵不剩。那也中。我领由大爷柴垛旁、砖墙边好一顿照。

盼到胶卷满了,听说由大爷不知念叨了几十百遍“顾老师多咱能来”,我知道他惦着照片,急匆匆地去冲洗。第二天取相,眼直了,弟弟上卷时没挂住,胶卷没转,整个大黑脸!再下乡机会已没有,我怎对得起由大爷呀。

端阳前一天,省民协主席曹保明和副秘书长施立学来采风,我忙着给人家写电视剧,实在难陪,荐了刘成礼后,千叮咛万嘱咐,托立学无论如何给由大爷照张相,顺便解释我的失误。

立学当真给照了,并与大爷合影。谁知回来,一弄那相机,“啪”地一下全跳了出来,胶卷曝光,又哄由大爷一回!

老人在乡下盼呀盼呀。

我束手无策。不敢再去大镜沟,托另一文友婉转地向由大爷叙说了详情。据说,由大爷没什么,道是“坏了就坏了,又不是故意。”

我的心终于放下一半。

9月末,刘成礼老大爷专来市里看我,问及老由头事,他说:“那老头,压根不信相片坏一回又一回,他只认为人家省、市的人,跟乡下人照相,不合适,不肯给他。”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万句又有何用?我是怎样地剌痛了一位无辜善良的老人的心啊。我出钱,求单位的专家特意去补偿一下吧,然而,国庆节一过,我又要南行。

由大爷,您等着我呵。

女孩

哦,女孩,一眨眼,你长这么高啦!根本不可能认得我,瞧你唱得那份认真劲儿。

3年也许4年前,你站在我们那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奶声奶气地唱《卖花姑娘》,天嘎嘎冷,你穿一双单鞋,没有手套。是我在无数双复杂的目光下擎一张钞票给你,你知道吗,那天中午我没钱吃饭了,女孩!

此刻你正一支接一支地唱着,声音还纯正。你的父亲正睁着那双瓷玻璃球似的眼,起劲地拽他的二胡,盲人永远是一副笑模样,真令人心头一麻一麻地。

就有一种再见故人的感觉,我没法不在人圈外站定。你身边立着位高个子盲人,他显然与你父亲打过招呼,这阵子被你的歌声打动,手中的长竿由轻到重,笃笃地敲起节奏来。实在唱得厌了,你便不再唱,你才这么一点年纪,而别人家的孩子正在家里哭闹说不愿去幼儿园!可父亲怎肯罢休?劝你:“听话,叔叔大爷们听你唱得好会赏给咱钱……”

于是你父亲那顶脏帽子仰在你小小的手上,举在每个听众前停几秒钟,分币,角币,你父亲有特异功能,每当听到哪个给帽子投了资,便说:“快谢谢,敬礼。”

忽然站立很久的盲人开口了,说“丫头”。

分明听到这无比亲切的呼唤,而你没有应声,女孩。你知道接下去该有什么事情发生,所以你赶忙替你父亲拍打尘土,装做没听见。

然而你父亲的耳朵牢牢地揪住这期望之声,他说:“怎不答应,不是×大爷叫你吗?”

你扫了父亲一眼,目光幽幽的。那目光告诉我你已经不小了,女孩。你极不情愿地走过去:“大爷……”

高盲人从背兜里抽出一张嘎巴新的5角票儿,用拇指肚儿捻捻,递给你,其神情无比庄重。你父亲在很远处遥控你:“快给大爷行礼!”

竹竿左右探索着,将高盲人领出人群。女孩呀,我看见你迅速向人们做了个天真而神秘的手势,然后,蹑手蹑脚跟上高盲人,把那5角钱神不知鬼不觉地插入对方的背兜。

你甜甜地笑着,我眼泪却一下子窜出来。女孩,你好好长,如你同龄人一样,或许,在哪个早晨,父亲会告诉你:“丫头,你该上学了……”

燕子

3月26日,苦熬多半生,终于搬到楼里,6楼。乔迁次日一早,凭窗远眺、近看,突然发现窗右侧上方的楼顶盖下,有拳大的一滩泥。距地面20多米高,谁给摔上的?不大功夫,呢喃声起,我恍然大悟:是燕子,我家来了一窝燕子!

这喜讯也让妻欢欣了几天。燕子是吉祥鸟儿,我乔迁,它来临,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