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里有条宽宽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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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二辑(2)

冷不防我又问他:“你有身份证吗?”

他说:“身份证18岁才发,我只16岁,怎么会有?”

天衣无缝,不是初诈。我夺路想走,他看出我的企图,总是不断调整角度,拦在我前头。主意打定,今非昔比,我是一毛不拔了。要在往日,心一热,至少领馆子犒劳他一顿。

他眼里又放出那种光,可怜兮兮死死盯着我。

好了。我说,政府肯定管你,这事你别找个人,个人帮不了你。就在他一犹豫的瞬间,我抢上一步越过了他。

有生以来,第一次未被假象欺骗,我不禁有些得意。

上午不必到单位。领导安排好了的,在家写一个同志的材料。铺开稿纸,往日那如泉的文思不知哪里去了。前院录音机声响太大,后院老太太训孩子声音太尖。总之心烦意乱。咬了半天笔尖,我得先睡一觉,大概身体有些不适。

那孩子16岁?也许。16岁长小胡子的也并非没见过,真是发大水淹死了亲人还是行骗?不想不想,已经躲过;别自找那份烦恼,睡觉睡觉。

睡觉这东西大约不能过急,你越急它越不让你睡。百分之九十是撒谎,那万一他不是撒谎呢?他到民政局,民政局会管他?什么证件也没有?假如那民政也如我这般怀疑他呢?

小时候,粮食不够吃,到野外弄山菜。转了一天,竟找不到归途。摸索到一家农户,老奶奶满头银丝,说:“孩子,我也没得吃,有三个芋头,你吃了吧。”我便吃了三个芋头,才有力气回家,那是1961年。

30年后我仍不忘那一个夜晚。我猛然想起了那江苏孩子的目光,那是绝望而乞求的目光!我知道了我身体不适的原因。

这时,下起了雨,挺急。我撑着伞来到早上见他的地方。一位卖汽水的老汉佝偻在伞下,我问:“看到一个江苏小孩没有?”

看见了。他家发大水,他要饭。死心眼,站在这儿不动,能要着饭?

他哪去了?

往东去了,有十来分钟吧。

磨身追上去。我没事,一个穷职员,谁也诈不去多少油,我无论如何要找到他。假如他是骗子,我宁愿再上当一次,上当,比生病强。

此时,乱雨如箭。

夕阳如血,满山遍野红殷殷地淌。我目送着她那艰难远去的背影……

幻觉。我至今没见过她的面,但此刻却强烈地企望看到她。我有话说呀。

那天下午朋友的孩子找到我。顾叔,我写了些东西,想求您给看看。

噢,这可是孩子的血汗啊,我忙展开,细看。

都很平常,人云亦云的模仿,这高中生应付考试当然无可挑剔,然而语言流畅条理分明主谓宾定状补头头是道仍旧不能算是文学。我给她讲文学作品与高中生作文的区别,末了挑出一篇散文来,说这一篇还不错,像那么回事,只是仍显单薄……

那是邹卓写的。姑娘的脸刷地红了。

那好,你告诉她,闲了可以来这儿,我当面说给她听。她不想来。侄女说。

好像还谈了些别的,就是没提邹卓两个字。既然不想来,凭什么让我看?打算写东西,又懒得拜师,笑话。如今有些女孩子稍有两分姿色,便傲得宇宙中盛不下她了。

拉倒,让她孤芳自赏去吧。

一个专职搞创作辅导的,哪天不接待三两个作者,谁会惦着一个毫不相干的中学生?

然而有一天侄女又来了。顾叔,邹卓问您好,她说挺感激您的。噢噢噢。我淡然一笑,她想学,为什么不来当面听听指导,其实那篇东西改一下备不住有希望发表。七八分钟的路,难道是远吗?叔,您不知道,邹卓是残疾人,长得前鸡胸后罗锅的。她说,她不敢到顾叔这儿,让别人说,你看顾编辑,都教些什么学生……

我的心忽地让谁一把揪住,只觉得从后脑到脊背酥酥地通了电。邹卓,对不起,我一定去看你,就是明天。

明天后天大后天一连几天没捞着动窝。省里忽然有了好兴致,要来检查卫生。艺术馆特级战备,扫呀擦呀洗呀刷呀,怎么看怎么不合格,合格了也不许停下,直到检查团来了为止。我不明白我辅导了数百名学生不少人从白丁起步到省级报刊发作品这一切均不如擦净一块玻璃重要,这到底是为什么。

忙昏了头气昏了头,忙过气过又攒下一大堆业务,仍离不开。侄女能跟邹卓说我想去看她吗?可那天我没去不知她难过了没有?唉,邹卓。

两个月以后,高考录取结束,我听到邹卓的消息。从那次以后凡遇见她的学校的人我都要打听一下她的情况。她考的分数挺高,可哪个学校也不肯录取她,自然是因为残疾了,后来好歹混入邻市一所中专学校,据传还花了钱。将来分配时肯定会有麻烦,试想哪个厂长或是经理肯聘用这么一副容貌的属下?我不禁又伤感起来,这孩子,活得多累呀。

打听到她家的住址,我发誓,寒假她回来,忙死我也要去找她唠唠。

就这样,一个身患残疾的女孩子悄悄地走进我的心。我有时三天两头想到她,为跟她好好地谈一下,我甚至打过几次腹稿。

我盼望着寒假。而寒假慢慢腾腾。

11月28日,大雪。各地交通受阻。另一个侄女放学回来,对我说新闻。叔,俺学校原先有个邹卓……我说我知道她。是吗?侄女脸色变了。她有残疾对吗?是。昨天不是下大雪吗,她周六回家,第二天往回走,下了火车上大客车,让人家硬把她从车上挤下来,摔坏了也许是轧坏了,送到医院,死在了那儿……

雪依旧死命地下,连夕阳之血也流干了吗?雪与泪搅在一处,明天晴了,准是嘎巴冷的歹毒天气。

邹卓走了。她那孱弱之魂,从冰凉的太平房里又被挤出,到更冷更冷的旷野里瑟缩、游荡……冷就冷些吧,邹卓,就怕那边仍有强悍的鬼物在欺侮着你啊。

邹卓,我的孩子,你知道我欠着你的债么?

夜访故事家

小路弯曲、坎坷,干盼走不到头,累你通身大汗。向导频频鼓励:“快了,拐过这个弯就是。”

这个弯,拐二十分钟。

就踏起一阵紧似一阵的狗叫,几个黑暗处亮了窗口,踏过木杆搭的简易小桥,大石人乡文化站长张光明喊一声:“老王!”

立刻有两个孩子冲出,不睬我们,却径自去摁住两条狂扑乱叫的狗。

大嫂热情稳重。孩子憨厚羞涩。只这个顶满脑门子酒汗的大胡子农民,便会是民间故事家王庆友?

肩上觉得沉甸甸的。下午到大石人乡,党委副书记钟兴远同志一再表示要陪同前来,我说,你事多,再说,只是去鉴定一下,究竟够不够,两句话呢。

走出很远,钟书记还在路口目送我们。现在,全省已有故事家11人,不幸又去世1位,倘若王庆友成为第12个,不仅是本县的殊荣,对于在全省发掘民间文学遗产,弘扬民族文化,都有很深远的意义!王庆友有些激动,说些不着边际的感谢话。张光明了解他,说:“来,咱们喝酒。”

我一愣,跑这大老远,为喝酒?

其实王庆友早知道我要来,特意杀了一腔羊,今儿盼,明儿等,已经没信心了,我们又踏月来访,瞧把他喜得!

一杯酒干下去,庆友下地,去外屋搬进一个纸箱,打开,全是红高粱酒。我有4两量,见这阵势也怵:“庆友,可不敢喝大了!”“你不是写诗的嘛,‘李白斗酒诗百篇’,喝了酒才有文章呢。”

知道我会写诗?看了张光明一眼,我晓得准是他替我瞎吹的。

庆友讲了他第一个故事:

李白不但号称“诗仙”,而且有“酒仙”的美称。名声传得远了,惊动俄罗斯的一位酒王。酒王想,我喝遍天下,没撞上个能喝的呢,怎么中国又出了位比我厉害的?就捎信来,要和李白比试喝酒。李白说,哪天你来吧,我请你喝。

李白找人切了七大缸萝卜块儿,调上黄豆煮了,放上盐。等俄罗斯酒王来赴约。

来了。盛一碗黄豆萝卜块,一人一坛酒。喝了一阵,酒王吃了一块萝卜。李白说:“兄弟,省着点,这么吃法,喝到半截,菜早没了!”酒王一看,哎呀娘,七缸咸菜,喝到半截,没菜了?我喝不过人家,不如早逃。爬起来,跑了。

哈哈大笑。我点了点头,对路,这就是民间故事。

王庆友的小儿子在一旁听。庆友撵他“看看羊去。”光答应,不走。赶出三次三次又偷偷溜进来。

民间故事这么大吸引力?这天晚上,谁也没看电视,边喝边听庆友讲。也真是,如此老实木讷的农民,喝上酒,那故事没完没了的!

王庆友是山东安丘县人,70年代才到东北,在童年,家乡的齐鲁文化养育、薰陶了他。见天晚上,他跑去听人讲故事,哪有讲的他往哪里去,往往讲着讲着,别的孩子陆续走开,或是在一边睡去,唯独王庆友,蛮有精神,于是大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靠煞灯”。

靠煞无数盏灯,贮了一肚子故事。多少年,不敢大张旗鼓地讲,就自己在心里一遍一遍叨咕。如数家珍,越叨咕越少。岁月是最残忍的销蚀剂!

那就都讲出来吧。庆友仗着酒胆:“我不怕,再来运动,我也活得不大离了!”甚至有好心人劝他:“你别胡咧咧!”

我给他讲,放心吧,那场浩劫,作为历史的耻辱,作为民族的耻辱,已深深刻在后人的记忆中,绝对不会重来!要相信党。

庆友无话,抓起杯一饮而尽。不是党的政策,他日子这么富?

这是去年冬天的事。而今,我与庆友打交道已几十次,他讲述了300多个故事,目前,我已将其事迹上报省民协,作为吉林省第12位民间故事家,对王庆友仅是个时间问题。

夜阑。酒酣。星斗一天。我们炸炸呼呼出门留影。故事,记在纸上,庆友的形象,我记在心里。

旧历腊月,时近春节,我头一回在酒桌上谈工作,并且取得了从未有过的成功。

你说,我会忘记么,庆友?

笨人于老大

我知道你行,于大哥。这话已讲过20好几年了,所有的文友都可以作证,包括你本人,相信不?

早先,做为白山市轴承厂磨工车间的一名普通推料工,你从没自卑过。是啊,工资没少给奖金没少拿,更重要的是这几年你连篇累牍地在省内外报刊上发表散文、小说,发得咱市区内那些颇自负的小青年一双双眼睛滴溜溜圆:老于头怎么回事!于是,你说,没白活。你说,我知足了,还能咋的。

也有人嘲笑你,老于,活脱脱一个出土文物,百分之百的老社(员)。当你三伏天捂着一件千皱百褶的涤卡中山装参加我主持的一次文学讲座时,我的嘴角也无意识地下垂一次,现在是看衣着论层次,你怎么不好生打扮打扮呢,我的老大哥。

猛地你获了一个文学奖。别人说,咦,于连顺?听听。都说你笨,脑子死。你自己也认账,可是老于,他们说的是真心话,而你总是口服心不服。你这些年孜孜不倦地一篇接一篇地发表小说,要是打心里认输,你还不早停笔了?我的于大哥。

那就是别人有意丑化你?胡扯。疼你的有怜你的有鄙视你的更有:那人太死。我不得不点头。一个党龄比工龄都长而且才思敏捷作风正派的共和国公民,在厂子一哈腰就是20几年,到退休还是个推料工,怎么会呢?想想叫人热了眼窝。

远在1984年秋,你坐三站的火车,又跋涉10多里山路赶到我家,那时候我憋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沟里当教员,你是在杂志上读过我发表的一组诗歌,就专程拜师去了,多虔诚啊。记得你带去一首诗,写一种普通花草的,叫作《步步登高》,我当时大加赞赏鼓励。垫着木墩儿剁杀一只鹅,为我们佐酒。你是多么容易满足哇,老大哥。那只鹅子你咀嚼了20多年,弄得我面红气短,央求你别挂在嘴上,饶了我吧。从那时,我们的友谊便开始了,质朴而执着。后来,我调入市群众艺术馆,你反复说,这下好了。你这从不知后门是何物的书呆子,难道是暗示让我今后关照你?老于啊。

于是,我俩的距离越缩越短。你在郊外的小板石村,当时没汽车,我冒雨步行赴约。好家伙,那天把我淋得透彻!你有篇小说获得了去四川泸州领奖的殊荣,拿到通知,便匆匆骑车向我报喜。馆里找不到我,你推20分钟自行车,爬到南岭山坡敲我家的门,可我喝酒去了。凭着一点点线索,你找了多少门户,到底握住了我的手。那天黄昏,大雨滂沱,瞅着你在那东道主家的地板上,一步两个水印子,我该说什么呢,大哥,你偌大年纪了呀。

你读书的方法也笨。一本杂志到手,差不多整个人都要拱进去。不挑不拣,似李逵杀人,排头儿砍将下去,不是浏览不是读,简直是吃!直到把一本书翻毛了,变得有两本书厚了还不罢休。你那叫整天摆弄轴承钢件的手哇。

你写作的方式也不聪明。到家里看,孩子的废作业本,旧报纸的空白处,尽是你的草稿和提纲。定稿了,又来了你的笨劲儿,像小学生写小楷,一笔一划,抄得认真;错一个字,重来,这回你反又不心疼纸了。你说,得尊重编辑。咱笨,别处可能失误,卷面上别丢分。你说自己笨?我看你鬼着呢。我反唇相讥,屁,稿件不是书法。这个时候,我们有过几十秒的分歧,然后握手言和谈文学,再谈文学。

谈文学我便想起了一件趣事。有天夜里你文思大发,起身将一些文字写于废纸上,第二天睁开眼正想自我陶醉一番,哎呀,草稿少了三页!你迷迷登登觉得小儿子仿佛是去了厕所,你以冲刺的速度赶到现场,一把夺回你的心血。那种失而复得的兴奋劲儿啊,我能想象得出。

说你笨,这结论绝对精辟。你当兵那阵子,要换新军装了,别人都会撒个谎,逃避旧军服上交,以求多赚几套,复员回家送给亲友,这大概哪个都会吧?你可好,实打实:我的还能穿,不交。不交旧的就不发新的,“总后”有硬规定。直到某一天,首长下来检阅,要求统一着装。操场一片草绿,唯有你,一抹淡黄。连长气疯了,训司务长:怎么搞的,给他补一套!你当了6年铁道兵,多领一套军装,就是这么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