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带着女儿走过小镇时,看见一家商店的橱窗里放着一顶美丽的白色草帽,还有一条淡蓝色蕾丝带垂在帽子后面。
“啊!”安妮把鼻尖贴到橱窗玻璃上,赞叹地叫起来。
托马斯看看女儿,带着她走进商店。安妮看着售货员从橱窗里取下帽子。托马斯将帽子戴在安妮头上。这是她此生的第一顶帽子!美得像童话故事中小仙女头上的帽子!她戴着世界上最美丽的帽子,一路欢笑着回到家。
渐渐地,生活的重担压得托马斯喘不过气来。他对接踵而来的困难手足无措,不知道怎样摆脱忧虑和烦恼,慢慢迷失正念,学会借酒消愁,常常喝得烂醉回家。此后,他们又有了一个小女孩。爱丽丝病得奄奄一息,婴儿又吵又闹,她没有精力再顾及安妮了。
年幼的安妮需要家人的关怀,然而双亲都没有多余的精力呵护她。她开始变得不安焦虑,性情暴躁,常常乱发脾气。她大声嘶喊,摔东西,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快乐天真的小女孩变成暴躁易怒的孩子,后来邻居们都叫她“令人讨厌的小孩”。
有一次,爱丽丝叫安妮照顾摇篮里的小妹妹玛丽。安妮摇了一会儿。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夺走妈妈疼爱的妹妹,不由怒火中烧,把婴儿从摇篮里甩了出来。
那天晚上,父亲狠狠地揍了她。她咬紧牙关,泪流不止,却一声没吭。从此,怨恨像燎原的野火,难以平息。
还有一次,她伸手到烤箱里去拿面包,不小心被烫到。虽然这是她自己的错,她却勃然大怒,用火钳夹起面包,使劲摔在地上。眼看着安妮愤怒地糟蹋他们的宝贵口粮,母亲却只能无力地呻吟:“安妮,安妮……”
每天早上,安妮喜欢看父亲刮胡子。泡沫裹着胡子,多好玩啊。这一天,安妮看了一会儿后,慢慢把手伸过去,放到刮胡子的泡沫里面去。
托马斯情绪也不好,打了安妮一巴掌,呵斥道:“把手拿开。”
这一巴掌让安妮的新仇旧恨瞬间像火药桶一般爆炸了。她举起瓶瓶罐罐,对着镜子胡乱砸过去。镜片碎了一地,留下木头框微微颤动。
看到安妮发疯,托马斯呆若木鸡。他喃喃说道:“你被魔鬼缠身了吗?看看你所做的。你这个倒霉鬼,都是你带来了厄运,整整七年了。”这些话如同尖刀一般扎在安妮的心头。可怜的安妮成了替罪羔羊。父亲无情的指责,困扰了安妮很多年。
安妮的眼疾一年比一年恶化,吉米的肿瘤也越来越大,爱丽丝病入膏肓,托马斯酗酒成性。一切都是山穷水尽了。在那些岁月里,爱丽丝勉力支撑着那个家。苦难像虫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将她啃噬殆尽。
终于,她解脱了,上帝将她带走,这个家也随之倒塌。
沙利文的亲戚只得出面救济,安顿一个酒鬼和三个年幼的孩子。亲族代表通知所有亲属开会,住在附近的亲戚都来参加。艾伦姑妈主动收养了吉米和婴儿玛丽。
没人主动收留安妮,因为她的坏脾气一发不可收拾,还有眼疾。最后,大家决定由堂哥约翰和堂嫂苏达西收养安妮。在亲戚中,约翰算是相对富有的,有一个不大的制烟厂,算个小老板。苏达西堂嫂虽然不太愿意,还是将安妮带回了家。
实际上,苏达西堂嫂还是尽其所能地善待安妮,可是偏执的安妮没有正确的是非观。在她心中,自己一无所有,只有不可侵犯的自由和自尊。所以,她要好好保护自己。出于本能,她不择手段、不可理喻地维护着自己的自由。
如此三番五次之后,她的粗暴、野蛮让苏达西堂嫂再也不敢招惹她。于是,苏达西堂嫂也撒手不管,让她自生自灭。
渐渐适应新家以后,安妮的日子也过得还算惬意。她在苹果树下做白日梦,在干草堆上发呆,在田野里游荡,从这个牧场到那个草地,每天无所事事。一天晚上,约翰对妻子说:“你猜,我今天看到安妮在做什么?她躺在谷仓后面的草地上,高举着手,一动不动。一只麻雀从树上飞下来,掠过她的身边,看了她一眼,又飞走了。安妮还是不动。那只麻雀又飞回来,停在她的手指上,他们就那样相互观察,足有好几分钟,真是不可思议。”
苏达西堂嫂冷冷地哼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难道她是小鸟的朋友?她就像一头野兽,养只小马或小牛都比养她好。”
秋天到了,学校要开学了,安妮也到了该入学的年龄。一天,她找到苏达西堂嫂,激动地问:“我可以去上学吗?”
苏达西堂嫂不屑地说:“别做梦了。就你这双眼睛,一辈子也别想读书、写字。”安妮读书的愿望落空了。
圣诞节快到了,约翰和苏达西堂嫂几乎天天拿着各种礼物,进入客厅。他们将圣诞礼物放在前厅,所有孩子不能进入。当然安妮可以,因为家里没人管得了她。有一天,她发现一个非常漂亮的洋娃娃,非常喜欢,时不时就去玩一玩。她以为那个洋娃娃一定是给她的。
圣诞节终于到了!家里人都来到客厅。约翰打扮成圣诞老人分发礼物。每个孩子都有一份,安妮拿到了她的礼物,但她看也不看,因为她眼里只有那个洋娃娃,而约翰把它给了自己的女儿。
一瞬间,安妮像被冻住一样愣在那里。然后,她发疯似的冲过去,一把抢过娃娃,揪住它的金发,狠狠地把娃娃摔在地上。约翰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她,全家的节日气氛也被毁了。
于是,家族又召开会议。不过现在亲戚们都受不了安妮,都不愿扮好人了。
艾伦姑妈说玛丽乖巧可爱,很讨人喜欢,她愿意继续收养玛丽,但吉米的肿瘤越来越严重,她无力承担医药费。至于安妮,当然更没人愿意收留。最后家族决定,将他们俩送到图克斯伯里的救济院,从此与沙利文家族毫不相干。
救济院
罗兰杰用吸墨纸小心地擦干他的笔,收好记录本,说:“你们俩的资料都登记好了。老丁,麻烦你带吉米到男宿舍,我带安妮到女宿舍。”
吉米明白这表示他要和安妮分开,在安妮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安妮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骨肉亲情、血浓于水的爱,使安妮第一次关怀起“自我”以外的人来。她紧紧抱着弟弟,对罗兰杰大叫道:“不行,不行,我们要在一起。”
罗兰杰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好吧,我想吉米可以和你一起住女宿舍,不过你得答应我,他要穿上围裙。”
穿上女孩的围裙?吉米才刚刚脱去尿布,穿上男孩子的长裤,这下又哭起来。罗兰杰看到吉米的样子,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不过安妮很快就明白,这是他们姐弟不分开的唯一办法。她赶紧安慰弟弟:
“好了,如果这是一定要守的规矩,也只好这么做了。”
这是一所救济院,也是一所收容所。无依无靠的垂暮老人、精神病患者、酒鬼流浪汉等,都是这里的住户。这里没有医生、护士,也没有药品——州政府没有钱雇专职医生。镇上的医生偶尔来巡视,便在两栋长方形的房子——男女宿舍走一圈。
安妮和吉米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加入到他们之中。
第一个晚上,沙利文姐弟住在女宿舍。这栋房子里都是生病的老妇人。安妮不喜欢这里的气氛。这些人阴森森的,没有一点生命活力。他们或者幽灵般躺在床上,或者在摇椅里叽叽嘎嘎摇上几个钟头。这一切都让安妮身心不安。
多数老人并不关心新来的沙利文姐弟,但有两位老人成了安妮的朋友。安妮觉得她们与众不同,至少她们还“活”着。一位是玛奇·卡罗,她会阅读!于是,她充当安妮的眼睛,读书给安妮听,安妮则帮老人捧书、翻页。就这样,玛奇·卡罗的眼睛和安妮的双手相互补充。几个月下来,她们看了许许多多的书籍。这点燃了安妮的阅读愿望。
玛奇·卡罗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几乎不能动弹,下床也非常吃力,所以她需要翻身或是坐起来时,就会叫安妮。安妮总会第一时间跑过去帮忙。另一位老妇人是位失明的老太太。她常常拉着安妮的手,给她讲奇妙的故事。
安妮在图克斯伯里的日子并不难受。虽然居住环境不好,白天也有大群老鼠出没,但大家都习以为常,吉米还以此取乐,拿着扫把追赶老鼠。姐弟俩在这里有东西吃,不用分离,各有一张床,还可以把床挪到一起,以便安妮晚上照顾吉米。这里的工作人员也算和善,没有欺负他们,藐视他们。
她也很少再使性子,发脾气了。有一两次,她正要发脾气时,管理员说:
“你再叫,就把你弟弟送到男宿舍里面去。”这立即让她恢复了理智。以后的日子,只要想到这句话,她就会控制情绪。渐渐地,她学会了平静地生活。
冬天,因为没有保暖的厚外套,他们只好在屋里玩耍。在宽敞的女宿舍尽头,有一间很少有人去的空房间。安妮和吉米就把那里当成了游乐室。
有一天,一位老妇人有些忌讳地问:“你们怎么……敢在那里玩?”安妮知道她的意思,因为那里是停尸间。
救济院里的人去世之后,就会连人带床被推到这里等候安葬。不过安妮并不在乎。
有一天,安妮发现大厅的橱柜里堆满了一大捆一大捆被老鼠啃过的旧杂志。
“吉米,吉米,快来,看我发现了什么!”她喊来弟弟,把那一捆捆杂志全部拖到他们的游乐室里面。虽然他们都不识字,但他们趴在地上,看着里面的图画。
吉米最喜欢有些杂志里面的《警察公报》,而安妮喜欢看妇女杂志上的窈窕淑女。那些淑女们穿着镶花边的曳地长裙,闪亮的钻石发夹束住长长的鬈发,旁边还有许多天真无邪、两颊红润的小孩相互嬉戏。她把图片捧在手上,用微弱的视力全神贯注地看着。但是,光看图片还不够,她用手指爱惜地抚摸印在上面的文字,一遍又一遍。突然,她愤然摔开杂志,握紧拳头:“我要读书,我现在就要读书!”热切的求知欲让她异常痛苦,她无奈地放声大哭起来。
春天来到图克斯伯里,外面春暖花开。他们原本可以出去嬉戏玩耍,可吉米的肿瘤越来越大,病情越来越重,只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在宿舍里踱步。
每天早上,安妮帮吉米穿好衣服,小心地把他从床上搀扶到地上,支好拐杖,稳住他。“他还能走路,应该会好起来的。”看着日趋病重的弟弟,她没法面对现实,只好自我欺骗。
吉米的病痛常常让他哭喊不停,这也引起室友的不满。安妮总是维护弟弟,与她们怒目相向。但是,这些都没法阻止病魔的侵害。
救济院的管理员为吉米请来医生。诊断之后,医生将安妮带到大厅,把双手轻轻放在她瘦小的肩上说:“安妮,你要有心理准备。你弟弟没有多少时间了。”一股寒意掠过她的脊背,化成锥心的疼痛。安妮大吼:“不可能!”她嘶声喊叫,握紧拳头拼命捶打医生,直到有人把她拖开。
管理员骂道:“够了!再闹马上把你也送走!”这句话击中了安妮的要害。
她像挨了一记闷棍,愣愣地站在那里。
以后的日子,安妮一直陪着吉米,照料他,讲故事给他听。吉米痛苦地呻吟时,她轻轻抚摸他,给他安慰,还按摩他的腿,试图减轻他的痛苦。孩子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幽暗的黑夜危机四伏,死神会不声不响地到来,夺走吉米,因此她要保持清醒,全力保护弟弟。直到吉米临终前,她都没有好好休息片刻,也没有安安稳稳地睡过觉。
然而,当他们推走吉米时,安妮却睡着了。
当她睁开眼时,房间里一片昏暗。她觉得不对劲,但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安妮急急忙忙转向吉米的床——没摸到!她下了床,在黑暗中颤巍巍地走出房间,一直走到停尸间。她双脚发软,抖得几乎无法站立。她一再警告自己要保持镇定。她走近两步,伸出手,摸到了吉米床边的铁栏杆。
她被恐惧攫住,不停地颤抖。沉重的悲恸让她昏倒在地。第二天,人们在停尸间里发现了安妮。她一动不动,像具尸体一般躺在地上。管理员把她从地上抱起。然而这一抱将她惊醒。她悲愤交加,变得像猛兽一样咆哮,撕咬,踢腿……人们抓住她的手,与她纠缠在一起,但最后大家只好放弃,仍由她躺在地上。
大家都走了之后,她安静下来,默默地躺在地上,没有哭泣。多年后她回忆说,当时,她只希望自己死去。那是她生命中最悲哀的日子。
后来,宿舍里一位好心的老太太摇晃着走过来,想把安妮从地上拉起来。老婆婆费了好大的力气,呼呼地喘着气。安妮听着耳边老婆婆的气喘呻吟声,张开眼睛,一声不响地站起来,将好心的老婆婆搀回床边。
老人轻轻地拍着她,怜惜地对她说:“安妮,坐过来,哭吧!人都是要死的。相信我,宝贝,眼泪可以冲淡人间的悲伤。”安妮猛然醒悟,悲从中来,泪水滚滚而下。
我要上学
吉米死后,安妮唯一的目标就是离开图克斯伯里。但她知道,走出救济院容易,生活下去却很困难。她没有家庭可依靠,靠自己打工也不行——她年纪太小,视力又差,没有人会雇佣她这样的童工。
幸运的是,在这些困苦的日子里,安妮遇到了一个真正关心她的朋友,那就是图克斯伯里新来的神父。他叫巴巴拉,负责主持女性宿舍每周六的祷告和周日的弥撒仪式。
巴巴拉神父所在的教会只交给他这两项任务。不过,救济院困苦的条件和丧失人生希望的住客却让他倍感同情。没事的时候,他也常常来这里问候一下。和老人们聊天、说笑。同时,他也注意到了安妮。
刚开始时,安妮总是避开他关心的目光,沉默不语地沉湎于失去弟弟的悲恸中。她没有心情交朋友。但即便如此,她仍然能感觉到巴巴拉神父和蔼可亲的微笑。
后来,神父的笑容冲淡了安妮的畏惧。当神父一床挨着一床打招呼的时候,安妮就跟在他后面。神父要回去时,总是拍拍安妮,表示自己的关怀。几个月后,他们并排走在一起,交谈着,巴巴拉神父已经成为安妮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