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讲堂·吴小如讲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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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彩笔昔曾干气象--《秋兴》(3)

从“同学少年”就引到第四首。有人说这首诗写得最不好,我不同意,我认为这首写得相当好,真是政治诗。“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我离开长安以后,长安的局面再也不像从前一样了。就跟下棋一样,一会儿你赢一会儿我赢。杜甫另外有一首七古叫《贫交行》:“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世间都是轻薄人;“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管仲和鲍叔牙的关系已经被“今人弃如土”,现在没人管了,世道变了。所以有时候看社会现象,好多的问题,其实这是传统,从古来就这样。当初孔、孟是什么思想?似乎向来只要是统治者、当官的就占一点便宜。有人问孔子一个问题:父亲偷了一只羊,儿子举报了,这事你怎么看?孔子说:“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这是孔子的思想,你说这算精华吗?我认为不是。现在都提倡小孩儿读经,上来如果选这个给小孩讲,“父为子隐,子为父隐”,长大了都世故。孟子是什么思想?也有人问孟子一个问题:舜为天子,皋陶是法官,瞽瞍杀人,你说怎么办?皋陶虽是执法如山的法官,舜可是天子,瞽瞍是舜的父亲,瞽瞍是坏蛋,他杀人了,问孟子怎么办。这题目不好回答。要是今天就好办了,父亲归父亲,儿子是儿子,杀人犯法,一命偿一命。这是今天的观念。那时法律有达不到的地方,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出了法制治理的范围。孟子就替舜出个主意,我要是舜,就把瞽瞍偷出来,窃父而逃,逃到没人的地方,我们过老百姓的日子。孟子就说,舜碰到这种情况,宁可天子不做,为了孝顺,背着杀人的父亲,走到荒野,法律管不着的地方,在那儿忍了。可是今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上哪儿躲?所以我认为儿童读经要慎重,没有一定的判断力是不行的。当然,孔孟的道德、学说是很高尚深奥的,但不可一概而论。高深的很难懂,如果讲课人的素养再不高,就有误导儿童之嫌。不如年岁大一些,阅历多了,再读儒家经典,可以辨别是非。“百年世事不胜悲”,就是我所经历的一生太可悲了。“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是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得势的又得势了,倒霉的又倒霉了,这是内忧。还有外患。你们在这儿升官发财,可是“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从安史之乱以后,杜甫几次都觉得好像天下该太平了。像《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高兴了一阵。但后来又是“西山寇盗莫相侵”,天下总还是有事,家也回不去。诗人说我现在是边缘人物,“鱼龙寂寞秋江冷”,又回到秋;“故国平居有所思”,前六句都是他“有所思”的内容。他说我好像是个旁观者,但我并不是个旁观者,我是一个对朝廷、对国家大事十分关心的人,但我现在是边缘人物,我无可奈何。后面不是说“江湖满地一渔翁”么?我倒成了渔翁了。要说杜甫忧国忧民的思想,恐怕比我们现在的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杜甫穷到这样了,“白帝城高急暮砧”了,但他还是“故国平居有所思”。

过去我认为第五首写的最无聊,“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很多旧注说这四句是用典故写长安都城的气氛。现在我说不那么简单。“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外面是终南山,皇宫里面是承露盘。“茎”字是平声,念xíng,就是个金的柱子,上面有一个盘子。秋天到了会接露水,据说喝那个露水可以养生。承露盘是汉武帝时做的,因为特别高,在皇宫里是一个很突出的建筑物。李长吉的诗里也有这个东西。我认为这三、四两句一个西、一个东,是过渡的。“西望瑶池降王母”,相传周穆王去见过西王母,后来小说里也说汉武帝和西王母有来往,还有人说西王母是个妖精,反正她是个女性。我认为这句指的是唐玄宗宠女色。“东来紫气满函关”是老子的故事,这个典故用得好。老子姓李,就是说李姓的天下还有重兴之日。这句是指安史之乱时,东方的将帅起兵勤王,使得肃宗在凤翔可以即位,唐朝的元气总算没有伤,天下保住了,唐朝没有亡。这两句里有这个意思,虽然不明显。也就是《登楼》里的“北极朝廷终不改”。然后五、六、七、八句是说杜甫见到肃宗,皇帝给他官做云云。“云移雉尾开宫扇”,历史上皇帝都是给自己制造尊严的。现在戏台上的宫扇在人的后面,其实古代的宫扇设在人的前面,等皇帝在殿上坐好以后,宫扇打开才能看见皇帝,这显出派头儿。“龙鳞”指龙袍上有龙鳞,“日绕”是说太阳光一晒,看到皇上在这儿坐着。后两句应该倒过来说,“几回青琐点朝班”,那个时候我有时值夜班,我也在青琐门外等着传呼“点朝班”,点到谁,谁去上朝。他把这句搁在最后了,中间插了一句“一卧沧江惊岁晚”。

然后就到第六首。他把夔州跟长安用一句诗就给联系起来了。“瞿唐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这两句技巧很好,一下子就把现实跟长安连上了。夔州就是三峡,长安就是曲江。“花萼夹城通御气”一句很有微言大义。唐玄宗刚即位的时候就认为,我坐天下不是我一个人的本事,是我的弟兄保着我,所以他对于宗室、皇帝的帝室,对于他同族同宗的人很是笼络。既不是像太宗玄武门之变把哥们儿杀了得天下,又不是对兄弟没有感情。玄宗为了联络皇帝和兄弟之间的感情,盖了一个楼叫“花萼楼”,供封王的弟兄们在那儿聚会。因为是兄弟关系,所以叫“花萼楼”。另外还有一个情况,就是为了皇帝和皇族过去玩,花萼楼到曲江,它中间有一个夹城,跟过街楼似的,人不用上马路,从夹道就能到曲江了。皇帝可以有特权走这条专修的道儿,所以“花萼夹城通御气”。底下这句很好,“芙蓉小苑入边愁”。芙蓉小苑是个什么形象呢?是皇帝享乐的地方,人很少,很清静,只有杨贵妃、只有皇帝最宠爱的人,在小环境里自乐其乐。既享受,又过着宁静的、平安的,而且又最幸福的日子;但如此安逸美好的所在却“入边愁”,写得太好了。请别忘了上一句啊,“花萼夹城通御气”,玄宗最早的思想是想把宗室之间的矛盾化解,希望国家太平。没想到晚年自己给自己耽误了,所以“芙蓉小苑入边愁”。

“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浦江清先生的《杜甫诗选》有一个讲法很荒唐,他说这个殿上荒凉了,本来是珠帘绣柱,现在就剩下黄鹄了。这显然不对。那个“围黄鹄”是图案。这几句都是皇宫:“花萼夹城通御气”是皇宫;“芙蓉小苑”是皇宫;“珠帘绣柱”是皇宫;皇宫通曲江,“锦缆牙樯”是曲江。“起白鸥”也是有典故的。还是那句话,人要是不犯鸥鸟,鸟是跟人很亲近的,所以“锦缆牙樯起白鸥”。

这里杜甫就感慨了。末句还是得倒着念,这“秦中自古帝王州”。照理讲此地应该是太平盛世,可他最后来了一句,“回首可怜歌舞地”,现在是今非昔比了。他就想到了开元的盛世,而经过安史之乱以后,毕竟有所不同了。他这首诗把“秋”搁在前头了,后头就全都是长安的事,没再提“秋”。他那个“秋”点了一下,就是“万里风烟接素秋”。

下边这首呢,诗人也有意思。“昆明池水汉时功”,原来的昆明池是汉武帝修的,这里比喻长安。杜诗里多少次都用汉武帝比唐玄宗。《兵车行》“武皇开边意未已”,就是用汉武帝比唐玄宗的。唐玄宗刚即位的时候,平定天下,用武力扩充地盘,把边塞好多地方都收归唐朝的版图了,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所以“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现在想起来,那还是唐玄宗最得意的一段事情。

可是现在怎么样呢?“昆明池”里有些东西还有,其中有个人工做的“织女机”,还有一个石刻的鲸鱼,那个鲸鱼跟活的一样。但是“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那地方没人去了。这今昔之感,诗人也是点到而已,不再往深里说了。再看看这个昆明池里,石鲸还有,织女机还有,但是“武帝旌旗”换样了。安史之乱以后,唐朝的武功不能谈了,军事力量衰弱了,敌人入侵了,长安还一度失陷。你要联系历史来看,他这句诗就是感慨无穷。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跟上面意思差不多。这菰米本来是为了给皇帝吃的,菰米长在池塘里,就是我们现在说的莲子、鸡头米那一类的东西。菰米应该是随长随摘,摘了就吃,特别嫩,特别好吃。可现在是没有人摘了,那个菰米越长越多,越长越多,长得水里头全都是。光长不吃啊,所以“波漂菰米沉云黑”。而那个荷花也没人看了,没人摘了,等到秋天“露冷莲房”,露出莲蓬来了,水面上全都是落花。这四句全都是今昔之感。

杜甫不是走三峡进的四川,他是从秦州、汉中,陕西、剑门那边进的四川,也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那条道,就是陆放翁的诗“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他走的是小路,所以说“关塞极天唯鸟道”。而我今天的身份呢,变成一闲人了,变成一边缘人物了。那些个东西我都经历过,织女机我也见过,石鲸我也见过,菰米、莲蓬我都知道,昆明池我也去过,但我现在变成一渔翁了。其实他自己并不是渔翁。换句话说,渔翁都在江湖上漂流,他不会到那昆明池里去打渔--那儿不允许老百姓去打渔,所以说“江湖满地一渔翁”。

最后一首,昆吾是个地点,御宿也是个地点。据说汉武帝曾经在那儿住过,所以那个村子就叫“御宿”。“自逶迤”是说,从长安出来以后,顺着名胜古迹,先到昆吾,后到御宿,然后到紫阁峰,又到渼陂。白居易诗里也有紫阁峰,紫阁峰再往北就进了湖了,就是渼陂。杜甫前期的作品里有一首七言古诗,就是《渼陂行》“岑参兄弟多好奇”,那个陂读pí,也可以念bēi,一般我还是念pí,因为这里是当湖讲的意思。这都是长安的名胜,杜甫早年跟岑参一些朋友都去逛过、游览过。这是一路风景,逛了这个接着逛那个,所以说“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有的注解注出了,注的好,有的就没注出。

底下两句问题就来了。有人说明是“鹦鹉啄馀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这才顺。为何要“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颠倒过来,句子多别扭啊。我看仇注和其他的杜诗注解,各自有各自的解释。我先说我的解释:在我们的诗和文里边,往往两个词应该顺着说--或者两个名词,或者两个动词,或者动宾结构,或者是什么样的一个词语结构--硬给它颠倒过来了。倒过来是什么意思呢?一句话应该只有一个重点,现在把这一句话成心拧着说,把它倒过来,它就变成两个重点了。我的《古文精读举隅》里谈到曾巩有一篇文章,他说老百姓对政府不满意,就在房间里议论国家的事情,不公开议论,走在街上就叹气。它应该是“议于室,叹于途”。曾巩的文章就倒过来了,“室于议,途于叹”,这不通啊。不是,他的意思是说到了街上你只能叹气,在房间里你只能议论,这两个都是重点。他把它倒过来了,让你特别醒目。韩愈的《与孟东野书》里也有一句。应该说我们为了吃饭“奔走于衣食”吧?韩愈那句叫“衣食于奔走”,倒过来了。杜甫这两句诗,就跟这儿一样了。它是既着重那个香稻,又着重那个鹦鹉;既着重那个梧桐,又着重那个凤凰。两个都重要,那怎么办呢?所以他就成心把这两个一颠倒,这句子就特别醒目。这是我的讲法,也未必可靠。我最近看仇注,他也是引别人的话,有一个解释。他说香稻是不应该让鹦鹉吃的。香稻满地,都是吃剩下的,就是浪费啊。香稻都让你养的这些家禽给浪费了。特别是“碧梧栖老凤凰枝”,凤凰根本就没有,这是很明显的。他说碧梧长得这么好,应该是让凤凰呆的,可是现在没有凤凰。仇注是这么讲。总而言之这个句子是一个别扭的句子,但是杜甫有他别扭的意图。这种倒句子在杜甫的诗里就出现这么一次,再找没有了,引得后世纷纷的议论,实际上他就是做一个尝试。

“佳人拾翠春相问”,用的是《洛神赋》“或拾翠羽”。是说到了大好春光的时候,在长安盛世,在名胜古迹的地方,很多女性去逛风景,仕女如云,就跟洛神出现一样,漂亮极了。“仙侣同舟晚更移”,注解上说是《后汉书》里写李膺招待郭泰,他们是“仙侣”。岸上的人看见这些名士坐在船里,就望之如神仙。可是这儿不光是用《后汉书》的典故,有古典也有今典,就是有当时的典故,是说自己在这个地方也曾经划过船,也跟岑参等好朋友来过。在长安的时候也曾潇洒过,也曾到处去逛过。上朝啦,逛风景啦,这些都是美好的回忆。

最后一句“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是结合到自己。但最后落实到今天,我自己现在还是很不得意的一个情况。八首诗写到最后,用了一个自己也不得不扫兴的句子结束。“彩笔昔曾干气象”,说我这一生不是没有才。当初的志向是“彩笔”,而且还实现了,和江淹梦中拿到彩笔一样。“干气象”有两个解释:一个是说文章可以一直高达九霄云外;另一个,钱牧斋讲“气象”是朝廷的气象。“彩笔昔曾干气象”就是说我的文章曾经被皇帝赏识过。老杜献三大礼赋的时候也风光了一阵,《喜达行在所》以后封了左拾遗,也高兴了一阵。“日绕龙鳞识圣颜”、“几回青琐点朝班”,他有光荣历史啊。“彩笔昔曾干气象”,可是最后是什么呢?现在是“白头吟望苦低垂”。这个“望”不一定是盼望、探望、拿眼睛看;“望”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就是怨恨、怨望,有一种埋怨、不得意、郁闷的意思。当然这个“望”也有抬头望的意思,但最后还是“苦低垂”,还是耷拉脑袋了,没辙了。“白头吟望”是说,诗人把《秋兴》八首写完了以后,心情并不平静,有很严重的失落感、没法排遣的不愉快的心情。我发现,“仇注”的文学艺术细胞似乎差点儿,仇兆鳌把这句改成“白头今望苦低垂”,他因为上一句是“彩笔昔曾干气象”,既然从前曾经“干气象”,所以今天就“今望苦低垂”,“今望”怎么讲啊?实在是“点金成铁”之手也。

《秋兴》八首里杜甫很写实地把他大半生的经历说了一遍。又用典故,又写实,又回忆,虽然技巧用得很多,内涵还是比较丰富,得仔细琢磨。像《读杜心解》、《杜诗详注》、《杜诗镜铨》、《杜律启蒙》……凡是研究杜诗的,必在这上头下大工夫。今天我就删繁就简讲到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