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讲堂·吴小如讲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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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彩笔昔曾干气象--《秋兴》(2)

底下又想到自己的朝廷。“画省香炉”,说当初在朝廷值夜班,住在皇宫里,点着檀香、麝香。尽管有时夜里有事,但我平时在“画省”里睡的是舒服觉。现在我在夔州生着病,整天趴在枕头上。这个“伏枕”是比较痛苦、凄凉的“伏枕”。“违”者,离也。“画省香炉”离我今天这个“伏枕”的日子非常远了,跟现在的生活是正相反了。现在我听到的是胡笳的声音、边塞的声音。四川老有战乱,“悲笳”就象征着战乱还没有安定。“山楼粉堞隐悲笳”还有一层意思,凡是胡乐奏的,都引人思乡。可以用中唐李益的诗来对照:“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还有一首叫“横笛偏吹行路难”,再有李白和陆游都写过《关山月》,像这样的诗全都是思乡、怀念故土。所以“山楼粉堞隐悲笳”,听见这个声音就引起自己思乡的那种感情,而且更深切了。

杜甫从“落日斜”就看北斗,大半宿也不睡,就在这儿回忆过去。他不是忆苦思甜,他是忆甜思苦,现在的生活太不好过了。时光就这么过去了,“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原来月亮从山的东边出来,还照着山顶,离我很近,现在大半夜过去了,它已经到了江边了。有的时候诗用不着细讲,但是特别好。就像这句写时光流逝,写得那么带诗意。《赤壁赋》也有这个描写,开头是“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最后是“相与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一宿过去了。这里不是一宿,是傍晚的一段时间。“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是“兴”,可是这里也有不是“兴”的,大部分还都是具体生活的回忆。

第三首到了第二天了。“千家山郭静朝晖”,早晨起来山城是很安静的。“翠微”是半山腰,我的家就在半山腰。“日日江楼坐翠微”,我整天就坐在半山腰看,看什么呢?“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这两句是眼前景。渔人是没有定居的,今天上这儿,明天上那儿,但别看他长期出外,最后还是有个归宿。一宿叫“宿”,两宿叫“信”。他在白帝城的江边老看见有渔船。虽然渔船是不定的,有时候呆一宿,有时候呆两宿,好像很潇洒,但是打鱼的人迟早都是要回家的。“燕子”是候鸟,现在秋天了,它们都又回到南方来了。“故”者,常常也,经常在这儿飞。可是春天一来,燕子又飞走了。换句话说,渔人也好,燕子也好,都不是死盯着夔州住一辈子的,诗里有文章。而我在这儿是寄居,我也不想在这儿呆着,我就好比那燕儿、渔人,但是燕儿和渔人还能回去,我呢?诗句含有这层意思。

下面两句最难讲。曾经有三个清华大学的名教授研究过这两句,杨树达写过信,我不记得是给陈寅恪还是刘文典了。我看过他们的文章,这两句最难讲。匡衡在汉元帝的时候曾经抗疏,但看《汉书·匡衡传》就知道匡衡是个小人,当他没有发达的时候,他是直言抗疏,后来有机会了,他结交宦官、外戚,就是内宠,最后官做的很大,做到了宰相。匡衡做宰相很不冠冕堂皇,很不光明磊落,他是靠着走后门、靠着运动上去的。所以匡衡虽然很有学问,早期声誉不错,但在历史上评价不高。照字面上讲,杜甫也曾经“抗疏”,他是为了救房琯。你要治房琯的罪我就抱不平。因为他是拾遗、言官,这也是他的责任所在。但是一抗疏就倒霉了,官也丢了,被降级了、贬出去了,杜甫就因为救房琯而遭到不幸。诗人说我早年也曾像匡衡一样抗疏,但是我的结局可和匡衡不一样。匡衡会走后门,他的功名可不薄。我不行,我抗疏以后就再也走不了运了。我不会他那一套,我的“功名”可是“薄”。这不好讲极了。匡衡占便宜,汉元帝以后独尊儒术。宣帝是元帝之父,倒说汉家自有一套治理国家的办法,外儒内法,不止王道,还有霸道。他讨厌太子,认为元帝太懦弱。其实元帝倒是一个儒家信徒,遇事犹豫,拿不定主意,王昭君在他手上就倒了霉了。而汉元帝之后的成帝是个酒色之徒,更不怎么样了。西汉后期,宣帝以后就滑坡了。哀帝不光是酒色之徒,还搞同性恋,结果最后王莽就上去了。等到哀帝之后的平帝,完全是个傀儡,王莽就把他收拾了,最后王莽坐天下。这里说“匡衡抗疏”,其实匡衡功名不薄;而我杜甫虽然也一样抗疏,但是却功名薄。下句“刘向传经”是怎么回事呢?刘向是汉朝的宗室,他是楚元王刘交的后代。而且刘向是个大学问家、大经学家,还是版本目录学的开山祖师。他不是在内阁校书吗,但没校完就死了,他把事业交给儿子刘歆。刘歆的学问倒是不小,也不能说他对于传统文化没有贡献。刘歆是主张立古文经的,也有他的道理。但就是人品差点儿,有一样,刘歆会拍马屁。王莽得势了,刘歆不但依附王莽,还干脆给王莽做了国师。他把扬雄也给牵累了,扬雄也是很有学问的人,也爬上去了。等到后来,听说对于他们这些有点卖国嫌疑的人要处理,扬雄就沉不住气了,从皇宫图书馆天禄阁上要跳下来自杀,最后没死成。所以杜甫就说,“刘向传经心事违”。刘向死了,他的遗愿没有实现。他本来希望儿子能继承他的事业,把它发扬光大,可惜他这儿子不争气,跟他的本心不一样。父亲是个大学问家,是一个忠于汉朝的宗室,儿子倒帮着篡位的王莽,刘歆背叛了他的父亲。就像赵子昂,宋朝的宗室,但是做了元朝的官,所以后人不原谅,天下事很难说。我最近时常临帖,看到碑帖,那时对于改朝换代好像没有后来那么看重。试想,由北魏变西魏,由西魏变北周,由北周变隋,由隋变唐,到了唐太宗的时候,还给隋朝的功臣立碑,隋朝也给北周的功臣立碑,北周也给北魏的功臣立碑,而且有的是世世代代官越做越大,不是说你侍奉这个朝代就不侍奉那个朝代。当时的朝廷、皇帝得看这些门第的贵族眼色行事,孟子说:“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这些门第出身的后代都是世臣,家族的势力非常之雄厚,所以新的皇朝建立了之后,不但不追究这些大臣,反而得利用这些大臣。你捧我吧,我就坐稳了;你都不跟我合作,我的天下坐不下去。那时改朝换代的观念不像后来。后来为什么改朝换代的思想那么严格,就因为宋朝是被少数民族给亡了,被元亡了,辽、金、元都是少数民族,而元是被汉族明朝给亡了,而明之后的清又是一个少数民族。所以现在思想界有个问题,民族主义到底应该不应该肯定。所谓忠臣义士,常常是民族主义的忠臣义士,他对那个王朝尽忠,可是有时也难说。皇族总是越来越庞大,人越来越多。试想,一个祖宗娶八十六个老婆,然后生一百多个儿子;这一百多个儿子又娶八十六个老婆,又生了不知多少儿子,所以宗室越来越庞大。等到了赵孟頫那一代,他跟赵宋王朝的嫡传的根,究竟有多少关系,也很难说,他也就是姓赵而已。也就是沾那么一点仙气,所以赵孟頫就做官了。还有人就说,赵孟頫有个堂兄赵孟坚,字子固,就没做元朝的官。后来因为我编工具书,一考,赵孟坚不算有民族气节,宋朝还没亡,他就死了。赵孟坚也是才子,能书会画;可是他死得早,没等元朝杀进来,已经亡故了。就跟考察做《琵琶记》的高则诚一样,高则诚好像被朱元璋捧得如何如何;但今人傅璇琮有个考证,高则诚是死在元朝亡国以前,明朝还没统一,所以这也谈不上什么民族气节。回到“刘向传经心事违”。杜甫是个诗人,这个“传经”也不一定指学术角度,他的意思就是我也曾经替朝廷做过一番事业。但我认为杜甫这一句诗不完全是指自己,他还有一点影射皇族。唐玄宗的前期是个非常有作为的、仅次于唐太宗的好皇帝,可是晚年就荒唐了,糟糕了。那个肃宗早就想做皇帝,赶上安史之乱,唐明皇跑了,肃宗等不及了,赶快就做皇帝,唐明皇只好变成太上皇。最近我看王永兴先生的著作,里面出现一个问题。以往说唐朝的内禅,只有唐睿宗传唐玄宗是个和平过渡,结果王先生的夫人李锦绣考证,根据《唐书》、《资治通鉴》等史料记载,原来唐玄宗对于睿宗也是逼宫,逼着他内禅。甚至于当初保护唐明皇的忠臣都反对李隆基整睿宗,等到玄宗即位,就非要杀这人--郭元振。其实郭是玄宗的功臣,搞得张说都看不下去了,张说替他讲情,终于还是把郭元振给发配了。朝廷内部的斗争向来如此。唐玄宗本来是个励精图治的皇帝,可是后期就变成这么一个局面。而唐肃宗为了巩固自己的皇位,对于弟兄又不怎么样。那永王璘是起兵勤王的,矛头是对着安禄山的,他不是反肃宗的,结果肃宗将他镇压了,捎带上李白也跟着吃了亏。可惜肃宗没做几天皇帝又死了,就把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代宗,代宗又不争气,宠信宦官,唐朝的内乱始终没有平息。一直到杜甫往北走,都到了洞庭湖了,还说“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战乱还没平定,后来藩镇割据,唐朝就完了,所以局面越来越差。我觉得杜甫这句诗不完全指自己,“刘向传经心事违”,好皇帝有作为的时候,他的后代未必都好,未必都是能继承父业、一代比一代强的;父亲是个大学问家,是个忠于汉朝的宗室,儿子倒帮着篡位的王莽,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我讲的出了老清华几位先生的圈儿了,我甚至怀疑这句指朝廷之间、皇室内部父子、兄弟之间的矛盾。上一句杜甫说,我曾经为抗疏而倒了霉;下一句说,真正传经的刘向也没有满足他的心愿。这才是“兴”,他这话说得很隐晦,很曲折,不仔细琢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正因为朝廷多事,有一帮拍马屁的人跟杜甫当初是好朋友,“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都起来了,都升官发财了。这里请大家参考杜甫另外一首七律《狂夫》。《狂夫》里有两句诗写得很沉痛:“厚禄故人书断绝”,我现在在成都呆着没着落,他们都不理我了;“恒饥稚子色凄凉”,我的孩子老挨饿,脸上都没有人色儿。这是杜甫在成都过好日子的时候写的诗。所谓“厚禄故人书断绝”,就是说的“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他们都升官发财了。杜甫也是杜陵人,当初也是世家子弟,现在可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