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但无办法,谁叫他强奸杀人!”陈大刚一讲起来,话匣子打开了:“还有呀,对一些跳皮倒旦的犯人,也是用脚镣来铐,如果不算太利害,用脚镣锁上三天,让你受够了,自然会乖乖地。如果仍跳皮,锁你十五天,最重是三十天。”他一边抽烟,一边说,旁边围满了其他犯人,听他讲。
“如果仍跳皮呢?”主义兵小李在问。这个只有十七岁的主义卒仔,未有见过世面,就被捉入来坐监。
“再跳皮?有,还有一个监仓,是专门囚禁一些严重监仓犯规,而又屡教不改的犯人,就是给他带上脚镣,住在一间只有四尺高,比棺材高不了多少的单间。进入去之后,只能坐或睡,不能站起身,而且坐也只能弯着腰坐。”他停了一下,吸一口烟,再说下去“你想想,带着沉重四方木的脚镣,还只能弯着身坐或睡,你怎样过?大便、小便、饮水、食饭这四件东西,日常是少不了的。
无人理你,根本不理你,你怎过?”
“真有这样的监仓?”另一个主义卒仔小陈在问。
“当然有,不过现在是空着。”
“你们阳关医院同来的有一个叫叶贵堂的,是吗?”他转了话题问。
“对呀!他怎么啦?”何听他这样一讲,有点奇怪,立刻追问。
“他不太好。”
“甚么不太好?”
“他的身体不好,很瘦,而且听说他大便呵血。”
“真的?有无叫医生看一下。”
“他告诉过看守所,看守所也同他反映到医院,但医院一直无复,也无理。”
“那么有无找过其他医生看呢?”
“那我就不清楚了。其实这些我都是听老伯讲的(煮饭的老伯),他也是听说,比我多些,都不全面。”
听到这消息,何金水心情很不安。他知到叶主任的鼻咽癌虽然说受到控制。但是大便出血,会不会是转移去了直肠呢?他真不幸,偏偏在这不应生病时,生病了。但原只是痔出血吧!
黑鬼英整天躺着。他是一个判了死刑,等候上诉结果的人。看来他的情绪还是比较平静,没有做出甚么反常的举止。而且,睡在他旁边的人,也没有受到他的骚扰。监仓有个规定,犯人之间是不容许谈论案情的。不过,这一条规定,谁也无遵守,因此,每一个人的案情,几乎都是毫无隐瞒地,互相了解。黑鬼英的案情,也是每一个人都清楚。
“你现在怎样?好些吗?”一次放风时间,别的犯人出外放风了,何金水趁机同黑鬼英搭讪,从问他的病情入手。
“还好,食药后好转很多。”黑鬼英说。
“你现在怎样?”何以平静的口吻说。
“等嘛!”
“等甚么?”
“等上诉结果。”
“你用甚么理由上诉呢?”
“我知到武斗的幕后黑手,知到武斗的详细计划。我可以“反戈一击”。”一讲起这些,他就精神多了,眼神闪出希望的光芒。何金水了解到一点点,他为甚么在这一段时期内会如此镇静,如此安宁,毫无一点死囚那种慌张害怕情绪。原来他怀有一种希望,这种希望在他个人理解,是必然成功的。他在等待成功的时日到来。而不是一般死囚那样:在等待死亡!
“所长同我讲过:“好好等待吧,反戈一击有功,立了功之后,不一定会死的,你还年青。判你个死缓,就会走出生天了。”他说得对。幕后黑手还未找到,我提供了很有价值的资料。坦白从宽嘛!所以,我觉得应该是会好的。”
“我同意你的意见,你好好养病吧!以后的日子长呢!不医好身体,将来有得你捱。”何金水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安慰他。人生,到了等待死神的到来,原是一件最痛苦最难捱的日子。但是如果能找到一种方法,可以减除这种痛苦。那么,死!又会变得遥遥无期,似乎不甚可怕了。何况,他找到的是:“不会死”的证据。
“我起初也怕他们不接纳我的上诉。但上诉之后,他们不但不会为难我,而且,还让你这个医生给我看病、治病。假如要我死,还给我治甚么病呢?你说是不是?”
何金水点头同意。他继续说:“看到你调到本仓来,我更加高兴,因为看守所是有意让你来这仓,好让你来照顾我,对不对?”呵!他想到这里来了!这点何金水连想也未想过,可他认为是看守所在照顾他。还好,临死前能有这样的天真,那是上天给的一种好处:免他受苦。
“如果上诉失败,他们不会安排我同你们一起住在一个大仓的。”他又找到另一种“不会死”的证据:“大仓只住一般犯人,如果判了死刑的人,都是要搬到单独一人的死囚室内去。但我一直以来,都是住在大仓。所以讲,我是不会死的,顶多不过是“死缓”。唉!死缓总比死刑立即执行强似万倍。”
“我是华侨,政府有华侨政策,会保护我的。我曾经写信到省侨务办请求协助,他们也答应尽量协助。再讲,我们在外国受尽外国人欺侮,才回到祖国来,政府是会体谅的。虽然犯了错,也会酌情处理。”他似乎对这些理由看得太过充分了。他认为列举这样多的理由,完全可以抵消他强奸猪肉英之后,再用匕手剌进她的胸膛这样一个“小小的错误”。他毕竟才刚刚踏进18岁的生日,还不太清楚世间上还有“法律”这样的名词、这样一回事,而法律是可以将人制裁的。
“算了吧!让他乐观些,对谁都有好处。”
黑鬼英甚至有时还讲一两句笑话。而他的家人每月照例给他送入一些猪肉、腊肠、腊肉等等食物,好让他在这个人生短促的旅程中多一点人生滋味。
1967年10月1日过去了。十一前的宣判大会,没有黑鬼英的分。这使他的信心又增加多一份。因为每逢重大节日,都会来一次宣判大会:杀一批,关一批,以起警戒作用,这已成了定例。
“阿何,你年轻有为,工作干劲十足,不过,我劝你今后还是少出风头为佳。
唉!烦恼皆因强出头呀!”温院长以长者的口吻,告诫后一辈的何金水。他两个在监仓从同仓第一天开始,就成了莫逆之交。整天都是呆在监仓里头,甚么事情,都可以互诉心声。
原来这两个虽然都是医生,可是他俩却是中、西不同。还好,何金水对中医也很有兴趣,兼且,前两年才去中医学院进修过中医针灸,在医院也常常搞些中西结合。但毕竟这是半路出家,总觉得自已不够充实。今天落难相逢,竟然在人生最最不幸的环境中,坐监时遇到了这位德高望重的中医老前辈。在“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巧遇中,他们都有很多话题。
“我也不是出风头呀!我这人的性格,可能做成我的倒霉。”何说。
“对,我也看出,你这人,甚么事情都好,除非不做,要做的事,说干就干,说得出,就做得到。这是优点,也是不幸。”这位长者,以他人生的经历,开导这个后辈。“其实你的事情,我也早有所闻。”
“为甚么我的事情你会早有所闻呢?”
“你忘记了,我是院长,又是在同一条卫生战线的啊!卫生局开会,谈起每间医院的事,尤其是你们医院的事,我就知。”他想起了,他是中医医院的院长,当然知到些各医院的情况。“以前,文化大革命前,谈起医院的医疗改革,阳关医院必定提起你。所以,你在我的脑局有深刻的印像。你也是市的先进卫生工作模范,我也是市的先进卫生工作者,叶贵堂、市人民医院院长都是64年全市模范工作者大会的坐上客,今天,我们四个,都是阶下囚,在同一个看守所内的监犯。为甚么呢?我们四个都是蓬江市的卫生先进工作者、模范、标兵,都犯了罪?没有!只是因为我们做得太多了,也做得太好了,“树大招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