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个医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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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狂风恶浪(39)

“我来揭发反革命分子何金水!”那是卫生院的一名环境卫生员(环卫员)黄国谷,“他来我们卫生院,名为教我们贫下中农的子女做赤脚医生,实际上是在带领我们的贫下中农子女走向封资修的道路。我们要打倒他,沏底批判他!

”黄国谷只有小学的程度,不习惯讲些甚么理论性的东西,他明知何金水在卫生院那种刻苦教学的精神,但是,不上台揭发又不好,要上台揭发,又不知讲些甚么。阳关医院的专案组来卫生院“发动群众”时,他正好是努力积极争取入党的关键时刻,为了要在“火线上入党”,于是硬着头皮,抹着良心,都要上台表态,否则怎样有条件争取入党呢?所以,第一个跑上台,但上台之后,忘记了准备好的讲词,于是胡乱地讲几句。最后,举起右手喊:“打倒何金水!”,跑下台了。

冷场了一阵子,无人再上台。于是台下又再喊口号,一片嘈杂的口号声。

“我讲几句。”一个年青人慢吞吞地走上台,原来他是何金水的得力学生黄日林。日林上课时很用心听,而且成绩不错,是班内成绩最好的学生之一。他上台说“何金水(他叫惯何老师,今次是第一次直呼老师的名字)教我们这班学生时,专门讲一些帝国主义的东西给我们,是不是?”他转向何金水大声喝问。

“不是!”何语调低沉但却很坚决地答。

“还抵赖!我揭发你。你讲过细胞病理学给我们,是不是?”

“是,有这么一回事。”何细声地答。

“你知唔知细胞病理学是谁提倡的?”日林问。

“当然知啦,是我教你的!”何声调提高了些。

“对啦!是你教的!那就是帝国主义的东西,是帝国主义者倡导的东西,那你还抵赖?”

“毛主席教导我们:洋为中用。我是按毛主席的教导来教你们的。”何还是平心静气地说。

这一招,打乱的日林的思路了,他以为何金水不敢在批斗大会上讲话,怎知何金水不但讲,而且还引用毛主席的教导来顶撞他,这是意想不到之事。毛主席都讲“洋为中用”,为甚么不能讲外国有用的知识呢?

“我们是贫下中农的赤脚医生,只是小病能医,大病能知就可以了。”他讲不出道理,开始打横来了。“你为甚么讲那么多的东西给我们?讲少些不好吗?

少而精就够了!你讲那么多,只证明了你想将我们带领向资本主义、修正主义路上走,是不是?”

“不是!”

“你还想抵懒?”甘涌顺手拿了木工发叔手里的专政棒,拦腰就是一棍,打在何金水的腰部。幸好,甘涌此人瘦弱不堪,一棍打落,并无伤及何金水的要害。

何金水也不示弱,忍着痛,即时高声背讼毛主席语录:“最高指示:要用文斗,不要武斗!你为甚么打人?”他大声喊。

但台下为了让甘涌好下台,即时高呼口号,一个接一个的口号声,掩盖了甘涌打人的困境:“不容何金水抵赖!”

“何金水不投降,就要他灭亡!”

“誓将顽固不化的何金水打倒!批跨、批臭!不获全胜,誓不收兵!”

一个晚上,没有几个人真正发言。也无甚么言可发。医疗队没有一个人上台发言,除了甘涌、潘长因上台讲了一些肝穿剌、人工冬眠之类的事。可是这些事,乡下人完全听不懂,也无意思听,会越开,秩序越难控制,批斗大会草草收场。

这个批斗大会,总人数不足四十人。也就是说,除了医疗队在内的二十多人之外,实际卫生院参加的人,以及原来何金水的“赤脚医生”学生在内,也只有那么几个。

卫生院的人,完全不热心这个会。因为清理阶级队伍,拉何金水来斗,完全不关他们的事。再说,何金水在卫生院时所做的一切,以及教学时的态度,他们完全见得到,也十分支持。他,何金水在不增加公社的开支,不增加时间,而能尽力去教学生多学点知识,多学点技能,是公社的好事,是生产大队的好事,是贫下中农的好事,也是学生本人的好事。完全与“封、资、修”拉不上边。今天硬要将这些扯上关系,对他们来讲,完全毫无兴趣。因此,除了卫生院长及两三个“积极分子”之外,没有其他人参加。

阳关医院革委会的权力,对此毫不起任何作用。他们只能“要求”卫生院协助配合,而无任何权力去强逼卫生院的人必定参加!

赤脚医生已经毕业一年了,他们回到生产大队,十二个人,分别返回十二个生产大队,全部建立起卫生室,也全部都担当起适当的医疗保健工作。超过半数的人工作非常出色,其中也包括日林在内。

这十二个人,在医疗业务方面,由卫生院统一领导,他们能够应用超过上百种常用的西药来治疗日常常见病。尤其是他们懂得应用常用的抗菌素,来处理常见的炎症,和农村常见的结核病的防治工作。逐步减少各类寄生虫的感染及其严重的并发症。一年来,他们能够辨别出各类急症,而护理病人到卫生院、县医院、甚至地区医院进行救治的病例超过几百名。他们也能用大部分中草药来治疗日常常见病。这些成绩,不会是凭空得来的。何金水教他们防病治病,以预防为主的教导,正是毛主席的教导,他执行了这一教导,并在此建立他们的根基。而正当逐步地稳固、并且这些赤脚医生们,正在日渐成长的时候,他们的老师却被拉来斗争!

这是何金水的成绩?抑或是封、资、修毒素?

散会了,人们散开了,突然间黄卓富带头呼口号:“最高指示:我们要相信群众,我们要相信党!”大部分赤脚医生跟着他喊,他继续:“清理阶级队伍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严禁逼供讯!”何金水眼望着卓富,看见他眼圈通红,情绪激动。但日林却站在远远的,垂下了头,他无勇气正视他的老师。

赤脚医生那两个女生,坐在最末的一角,掩着面在痛哭。

学生们重复高呼了两、三次这条语录“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严禁迫供讯!”

何金水知道,他的学生不会出卖他。他们是用“最高指示”来安慰这位落难的老师。他回想起毛主席的另一教导:“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对,只有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啊!

谭永富唯恐出乱子,急急忙忙拉着何金水,迅速离开了会场,连夜开船回去了。

夜是漆黑,同来的医疗队员,没有一个出声。坐到这条机动木船上,只听到机器的隆隆声,以及船底擦着水流的声音。过去,每一次医疗队员们回医院休假时,在船上必定又嘈又吵又闹又笑,可这回,完全是沉寂。似乎整条船上的人都已经熟睡,可是谁也睡不着,眼睁睁地不知在想些甚么。

何金水心情沉重,他意想不到日林会这样批斗他。在学时,他是一个希望何老师能在短短的日期内,尽量多教给他东西。可今天,却反咬一口,说这是导他走向资产阶级的道路,一样的事情,两种截然的说法。他心在痛,自已教得最好的学生,原来是自已的叛徒!但转念一想:如果有人在背后“动员他”这样做,也很难怪责他。他是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就算是老师,也要反对!

这是一个大时代,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是对的。不单是学生可以反对老师。

就算儿子也可以反对父亲。大义灭亲的事例层出不穷。能怨他甚么呢?

再讲,“甘涌也是由我指导他成长的,初来时,样样不懂,样样教他,出了问题,维护他。可是今天他羽翼丰满了。反对我最剧烈的,就是他。刚才还用棍打我。他是想置我于死地!有何话说!能怪谁?”他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天亮了,一干人等,将何金水带还看守所。这一次,所长又将他带到另一个监仓。又再换仓。

这是一个大监仓。没有住双人仓这样“舒服”了。这个仓一共住了十二个犯人,都是双层碌架床。何金水住在上床。当他爬上他的床位时,发现每一样东西都齐全放好。他拿了手巾、牙刷洗漱完之后,爬回自已的床位,休息了。没有人说话,望着这一个新住进来的旧犯人。

上午放风的时间到了,全部--不,不是全部,只是十一个人,包括何金水在内,都出去这个仓的小院子,见一见天空,看一看太阳。这是一个十二人的监仓,放风也是在监门口外的一个小小的院子,面积约有四个平方米大。三面围墙,另一面就是监仓的出入口,打开监仓,就是放风小院。围墙的隔壁,是另一个监仓。围墙与围墙之间是砖砌建筑,两仓的犯人不可能见面,但可以大声说话,互通声气,打个招呼,问声好,可以的,不会干涉。犯人们就是利用这个机会,同隔壁仓友倾谈。

何金水开始认识这个新环境。这十二个人,只有一个无出去放风。原来他就是那个带了沉重脚镣的重犯,拖着这个沉重脚镣,他出不了去,只能躺在床上。

这个人,他曾经给他看过病,黑色皮肤的年青重犯。他还未认识他是谁?

这个仓的其他犯人,可以说是社会渣宰的缩影。里面有诈骗犯、强奸、流氓、抢劫、投机倒把,甚至杀人犯都有。除此之外,也有一些“不是犯罪的犯人”,象何金水样的、以及“派性”的主义卒仔。十二个人,包罗万有。

令何金水感到惊奇的是市中医院的老院长,全省箸名中医温玉亮也是在这个仓。

“你好。”温院长首先同何金水打招呼。他们之间虽然不太熟悉,以前见过几次面。何金水多次到过中医院会诊一些疑难病例时,见过温院长。而温院长也到过阳关医院会诊一些病例时有过接触。想不到,相聚在监仓。

“你好,温院长。”何也向他问好。

“我们有过两次见面了,一次是8·13,被拉入来那天,第二次是大游街那天。”温院长边回忆边说。

“对啊!游街那天,你很辛苦,近来好吗?”

“那天谁也辛苦,还好,挺得住。你呢?”

“多谢你关怀,死不了。”何说。

“昨天拉你出去批斗?”温问。

“你怎知!”何很奇怪,为甚么这里的人消息如此灵通。

“纸是包不住火。这里虽然是监仓,但是很多事情,在外面发生的,这里一下就知到。”温说。

“为甚么?”

“以后你很快就会知到。”

他不讲,他也不强求。在监仓不能免强别人说出别人的事。

“何金水,出来。”看守所军代表出现在监仓门外。

“怎样?昨天出去批斗?”军代表问。

“是的,去批斗。”何答。

“他们斗你,对不对?”

“他们拉我去海门公社批斗,我认为斗得不对。”何直白地说。因为他知到,他面对的是看守所军代表,对军代表说话,应该是可以坦率的。加上,他看来,这位军代表是可以说话的人,不像那些大声夹恶、先发制人那样,所以,他的顾忌也小些。

“为甚么不对?”军代表问。

“他们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将对人民有利的东西,硬说成是反党反人民,还打我。”何气愤地说。

“你的材料我看过。我还是奉送你一句话:相信群众,相信党。党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其他的话,我不便讲得再明白。将来你们的事情,迟早要交还给你们原来的单位去处理。所以,你要安心在这里,不要多心。”

“既然要由原单位处理,为甚么要将我们拉入来坐监?”

“你们拉进来,不是公安局要拉你们。是你们单位要将你们送进来,你们在档案中只是“监护审查”,而不是坐监,这点你应该明白。如果要拉你们坐监,必须要办理拘捕手续,你们没有这一层手续。”军代表解释。

“那么我将来填写这一段历史时,应该如何写?坐监?还是“监护审查”

“在你的历史上,到今天为止,你仍不是坐监。不是监犯,将来你出去之后,看守所内,或公安局内无你进过来的任何记录及资料,即不存在任何监禁的档案,这点,你大可放心。你目前仍只是一个“犯了错误”的人。看守所是“代”

你单位进行监护你,只此而矣。我今天同你讲这些,只是你知到就可以,不必同任何人提起,知到吗?”

不知为甚么这位军代表会如此态度。完全不像在监仓内所见到的看守对犯人那种毫无情面的态度。他同何金水说话,像是朋友式的谈话。“对,正如黄文斯讲过的那样,医院的材料,及我自已写的材料,他都看过,才能客观地看问题及处理问题,才会如此态度来对待自已。”他感到安心了不少。因被拉去海门批斗之后,所引起的不安渐渐平服下来。

原来带脚镣的重犯是闻名全市的“黑鬼英”。他自从强奸杀害“猪肉英”之后,就迅速被捕。而且,就在何金水他们被拉入看守所不久后,这个黑鬼英就被判处了死刑。

“这里凡是被判死刑的人,立即戴上脚镣,为的是怕他逃跑。”在一次放风时,何金水问一个投机倒把犯陈大刚。他对所有看守所的事情,了解得七七八八。因为他犯的罪不大,只是将一些物资,在各地倒来倒去贩买,赚取各地的差额,或有时,对于一些物资奇缺的地区,会抬高一下物价,来赚取更多的利润。当然,这在社会主义的国家,就是一种“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行为。违犯了国家物资的统一份配原则。因而,在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大前题下,他是有罪了。被投入监狱,但他还未定罪,故此仍在看守所,如果被定了罪,就会送到劳改场去。

陈大刚是被认为在看守所内行为良好的一员,故此8·13之后,因看守所人满之患,那位煮饭的老伯忙不过来,所长叫陈大刚出来协助老头子煮饭,煮开水,派饭等等杂工,因而,他有“权”在看守所内穿穿插插,不少事情,就是这样得来,使到这些监犯们“消息灵通”地,知到不少犯人的情况。

“他这样戴着脚镣,很辛苦的!”何有点同情,因为一块大四方木,整天将脚抬高,而且锁着,根本没有一点儿能让双脚自由屈伸,长期这样,怎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