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个医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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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狂风恶浪(24)

“我是反革命份子?我是潜藏特务?我是甚么样的学术权威?”他在问自已,得不到答案。

他的大女儿放学回家了,这个大女儿惠惠刚好满8岁,在小学读二年级;小的女儿军军,一个三岁大的小娃娃,由一个十八岁的小褓姆看管。小女儿根本不懂得发生甚么事情,还在一个劲地玩她的玩具;而惠惠虽然只有八岁大,可是当她踏进家门时,一看到爸爸,起初是一阵高兴,但立即发现不对劲,爸爸的面色难看极了,从来未有看过爸爸这样子的脸色。妈妈也不作声,尽管做她的甚么事。全家都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默,这种气氛虽然未遇到过,但在她的小小心灵中似乎发现了些甚么似的,于是走开了。

“何医生,工作队长找你,有事同你讲。”

突然工友嫦姐在宿舍门口出现,传达了工作队长的说话。

“在那里?”何问;

“在门诊三楼,院长办公室。”

原来从工作组来了之后,院长办公室也成了工作组的办公室,院长暂时靠边站。但院长的行政职务仍存在,因此也不能没有院长办公的地方。所以工作队长的到来,只是在院长办公室内多加了一张办公桌。其实从工作组来了之后,院长根本就很少到来,除非必不能避免的事情。

何金水踏进办公室,见到两个人在室内,他也不知谁是队长。只见一个坐在办公桌正中的椅子上,一个坐在梳化椅上。看样子当然是坐在办公桌中那一个似些。

“何金水,你知不知到这次从海门叫你回医院,是甚么原因?”果然,坐在办公桌中间的那一个,就是工作队长杨掌,他对何金水先说,他的开场白没有一点儿人与人之间的基本礼貌,但也不是声色俱厉,只是一种严肃的、没有感情的腔调地说。

“不清楚。”何金水简单地说,的确,他不清楚为甚么会这样,但他清楚一点,就是任何一种工作队之类的人,就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主宰,而且是“老虎庇股摸不得”的人,这是从他下乡所得的经验。因此,他尽量地保持自已的说话,以免得罪这些“太上皇”。

杨掌,是蓬江市市委的一个科级干部,皮肤白白净净,似一个书生。按他的职位,他根本不可能在阳关医院这样一个地区级医院有甚么样的发言权。但是,政治运动来了,他被派到阳关医院来作工作组,他的实权就大了,他可以不理你阳关医院甚么级别知识分子,他都可以管,否则,就是违反政治运动的基本路线,麻烦会接踵而来。当然,这次运动,他也不敢得罪李书记,尽管大字报不少关于李书记的事,可这些事都是鸡毛蒜皮的事。他们这类当惯官的人非常了解,每逢政治运动一来,那一个没有一些大字报说这道那呢?可政治运动一过,样样都恢复原貌,因此,李书记是不能得罪的。其实他的官职不大,一个区区市委的科长,顶多同阳关医院的副科级同齐,有甚么了不起?可是今天来到这个知识份子成堆的地方,知识份子自然得听他的。因此,他同何金水说话时摆足官架子,是自然的事。

“我告诉你,这次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是专门整治那些资产阶级的知识份子。”他一字一句地接下去说:“今天召你回来,是要你在运动中接受教育,接受群众对你的批判,知到吗?”

“这几年来,国内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各种形形式式的反动派,正在配合国外的帝国主义分子、新老修正主义分子进行疯狂的反华活动。尤其是去年吴晗的“海瑞罢官”,到今年彭真、陆定一的“二月提纲”,这些大毒草的出笼,不是偶然的,是隐藏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式的代表人物,开始向党发动进攻。正如毛主席所指出的“海瑞罢官”这篇文章,“要害是罢官,嘉靖皇帝罢了海瑞的官………,我们罢了彭德怀的官。”。他们就是为那些被我们罢了官的人鸣冤叫屈。因此海瑞罢官是一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而“二月提纲”则是恶名昭彰的反社会主义宣言。他们时时刻刻想推翻共产党,恢复地主阶级的剥削。他们知到用武力不能达到推翻共产党的目的。国民党八百万大军也被毛主席一手缔造、亲自领导、亲自指挥的人民解放军所击败、推翻,因而只能用“文”的方法,来达到他们想推翻共产党的阴谋。但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洞察秋毫,在这紧要的关键时刻号召全国人民起来进行这一次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坐在一旁一直未开腔的工作组副组长陈唯,也跟着杨掌之后,慢慢地说:“今天我们应广大革命群众的要求,将你召回来,就是希望你能积极参加运动,改造自已,与广大的革命群众一道,在这个伟大的革命洪流中重新脱胎换骨地做人。”

何金水聆听着每一句说话,仔细地回味每一句话的意义,尤其是最后一句“重新脱胎换骨做人”。

“怎样重新法?难道过去做得不好吗?别人犯了罪,可以叫做洗面革身。可我犯了甚么罪?要洗甚么面?革甚么身?不明白啊!”

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三十三个年头了。按照三十三岁的人,能有这样的成绩是很不错了。但也是在这三十三个年头却获得如此大的波折、打击,却是头一回。他回想自已在初解放时,离开了家庭,一个还差些才满十六岁大的少年,身上只有20元港币的他,经历了多少生活穷困,疾病折磨,孤独无援,这些困难,并没有将他拦倒,他没有为这些困难与波折而屈服。

他记起就在他的父母兄弟妹妹举家逃跑去香港后不久,他只靠仅仅12元人民币助学金来缴交他的食宿费用而寄居妗母家。那是一间坐落广州河南的、有差不多上百年的古老残旧小屋,看上去没有二楼,但是却在入门不远的“神楼”

后面,有一间细细的“阁”,用来堆放杂物、封满了尘埃的小房,这就是何金水栖身的地方。不久,他患了急性胸膜炎,左胸积液,发热、咳嗽、胸痛、呼吸逼速。那个时候还未进入医学大门,不懂得甚么病,也无钱去医治。

妗母是一位善良的70多岁好老太婆。她是何金水母亲的大嫂。何金水的外公有三个老婆,这位妗姆是由大老婆所生的大儿子的太太,老一辈的人,都已经去世了,但是妗姆同外公的第三位太太,即何金水的“三婆”还在世,与妗姆同住。这一家人大概在以前曾经是很风光的家族,但以后日渐衰落。1950年时,三婆虽然已经60岁人了,仍要靠自已挑担子在街市买菜邦补家用。妗姆的一个大儿子丢下爱妻及两名年幼的女儿,在解放前夕跟国民党军队跑去了台湾。二儿子在邮电局当个小职员,而三婆所生的一个哑巴儿子却在一次游水中溺毙。就是这样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却收留了当时充满了革命浪漫主义色彩的何金水。何金水留在妗姆家却不原白食,于是将助学金12元人民币全部给了妗姆作为伙食费,但好心肠的妗姆拿回两元给他作每月的零用。可这只是两元,虽然当时物价便宜,但却不可能拿它去治病。他不原告知妗母,因为一来以免增加她的负担;二来也害怕别人一旦知到他有病而赶他走,那时连栖身之所也会失去。因此,就算高热、胸痛、剧烈咳嗽,也不能不去上学,因为一旦“因病停学”,就连十二元一个月的助学金也会停止。幸好,他命大,也有人说他命硬,甚么困难都可以顶得住。就这样他不但死不了,还可以“捱”好。这种贫病交逼的环境,并不曾使他有过颓丧。他甚至还有点儿自豪,觉得经历一下困难环境反而是一种乐趣。因为在最困难的病境中,那一个孤独、年老的三婆对他十分关心。从她的经历,她清楚知到她的外孙患病,虽然自已经济无能为力,但她的体贴、关怀,使他感受到一点温暖与慰藉。

但今天不同了,他有如突然掉下万丈深渊的感觉,他恐惧、害怕,不知到接着而来的是一种甚么样的遭遇。不知到,真的不知到!

“你现在回来,今天好好地看大字报,明天回科室上班。你的工作由甘医生安排,现在内科指定由甘医生负责。”耳边响起了工作队长的说话,才把这个呆若木鸡的何金水从他那飘忽的往事拖回到现实中来。

“甘医生,请你安排我的工作。”第二天,何金水回到内科,在早上医生碰头会议时,向内科临时负责人甘涌医生报到,请示工作。

在场的有内科各病区的医生,除了门诊医生无须参与早会之外,他们有:甘涌、黄大诚、林月瑛、张钊、高伟文、欧润华、张景免、王国耀、古舒筠、尹自申、黄心爱、何苑儿、赖汝华……,还有就是谭永富等十多人,以及护士长大琴姐、郑锦缓、黄沛凝。以及由中医学院毕业分配来阳关医院的中医陈中鸣。这位中医原来应该分配到中医科去,但因为内科也希望能有一位中医生,这样对于中西医结合更加方便,无需处处要请中医生来会诊。这是何金水提出的建议,由赵主任向院务委员会提出而分配到内科的中医生。他是一位在中医学院时的高材生。何金水希望在中西医结合方面,能有一位既懂中医,也懂现代医学的中医一起配合,这对研究中西医防病治病会有很大的好处。陈医生初来内科时,与何金水及欧医生均有良好的关系,评功摆好时,也给何金水不少“好评”,可惜他来不久,何金水就下乡去了,相处之间不太多。

这天的碰头会,大家表面上无甚么,还是有说有笑,还给何金水打招呼,不过看样子,何金水只是客气地点下头,不像以前那样大声说话,经常发出他那种爽朗的哈哈大笑。

很例外地,内儿科党支部书记李贾善也参加那早会,这是极为罕有之事,他那懒洋洋地、摆足十足的架子,以为这是严肃的态度,不声不响地坐在后排的椅子上。

何金水上班了,就如一个普通的住院医生那样上班了。不过,除非他不上班,上班之后,不管他的实际职位如何,都是那么多人找他。其他病人找他看病不计在内,就拿本科的医生及护士,还是同样地找他问这问那的。起初他们有点不好意思,可其后不太久,这些人也就无甚么所谓了。因为大字报的鸣放,绝大部分人都是随大流,他们了解何金水,知到他的为人,也知到运动当头由不了他们自已。而何金水也是,开始有点不好意思,拘拘束束,但不久,也就习惯了,结果凡是别人有问题找他,都有问有答,绝不含糊,处理病人还是一样地果断,绝不拖拖拉拉。

护士学校担任的课程,这个学期开始有课时了,他还是照样讲授内科及传染病学。多年来他未有停止过教授护士学校的职责,这正如他没有停止过带领、指导、教授实习医生和进修医生一样。长期以来,对于教学方面--不管是最初级的助护、赤脚医生,至中级的护士,高级的实习医生到进修医生,各层级的教学任务,他都接受下来,只要领导上要他教,他就义不容辞地担当好这一份额外职责。因此,他实际上不止是一个临床医生,而且是一个教师,也是一个医学科学研究工作者。因为从1954年毕业,至1966年,这十二年间,他总共将他的研究成果,写成论文发表在国家级及省级的医学杂志、或中华医学会内科学会上发表、或刊登,这类文章不下三十多篇。这几年间,凡是省中华医学会及地区中华医学会内科学会的学术会议,他都是一名正式代表,并且有论文在大会上宣读。十二年内,连同未发表,只是作为讲稿用,或长篇的,共计写作有四十余篇论文,是全院之冠。

除了下乡、或出差,他的课时能退后的,则退后,很少由别人代课。这次他回来了,尽管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护士学校还是照旧请他继续担任课时,不管他的心情是好是坏。当然,他没有推辞,因为推辞会给别人一个藉口说:“闹情绪”,于已更加不利。

工作组进驻之后,首先一个任务,就是建立专案小组。专案小组是一个不受任何医院领导,只听命于工作组的一个特殊组织。谭永富被指定为专案组成员,专责有关医生的专案,尤其是何金水的专案,他负主要责任。除此之外,专案组的成员还有护士李泳鸿、何景耀、黄生晖、程才等人。

谭永富成了专案组之后,他与甘涌两人更加积极地搜集何金水的一切“罪证”

,决心非要将何金水打倒,并致之死地不可。这个专案组的成立,虽然只棣属工作组,但是同人事科却有很大关联。因为任何人的档案都在人事科管理,所以实际上大权仍在人事科的张付顺、黄学长、李贾善三人的手上。

刘少奇向北京清华大学等高等院校派出工作组,引发全国效发他派出工作组,这一着却激怒了毛泽东。

刘少奇在清华大学的工作组,与学生蒯大富进行激烈斗争。工作组说学生运动是“右派”、“反革命分子”或是“反党干将”。这段时间,毛泽东在外地。

当7月中旬,毛泽东在外地8个月之后突然回到北京,第二天会见了刘少奇,板着面孔对刘说:“派工作组是错误的。”认为派工作组,就是镇压学生运动。

并且说:“谁去镇压学生运动?只有北洋军阀!凡是镇压学生运动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运动犯了方向、路线错误。赶快扭转,把一切框框打个稀巴烂!”

刘少奇大为震惊。自从聂元梓、蒯大富的大字报之后,各学校的领导大多数处于瘫痪,为了坚持党的领导,工作组非派驻不可。这也是党一贯的工作方法。何况,最早派工作组进驻人民日报和北大的,不是你毛泽东批准的吗?刘少奇向毛泽东作了解释,可是毛挥了挥手,不容他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