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庭举医生自从做了右派分子之后,什么东西都一落千丈,情绪低落不在话下,工作无干劲。不过这次调动是他自己提出的。他觉得再在这间医院逗留下去太无意思了,决定自己要求调动。本来像他这样的医生,内科是很需要的。他从光华医学院毕业不久,就来到阳关医院。稍后于何金水。比潘医十先,他们三个人在内科相处也不错。吕医生被划为右派之后,内科同事们对他也无歧视,无奈他不想丙逗留。医院觉得留他也无用,反正医生的来源不缺,可以从每年新毕业或调于的医生中不断补充,好的留,不好的走,循环不息,层层筛选。而他也只属中上的人,并非很出色,他要走,随他去吧!,就这样,连同潘医生一起被调出。他是去市中医院,潘是去市人民医院。
吕医生平时最反对中医,此次却自动要求调往中医院。原因一来他暗中申请去美国,在美国不可能承认他西医的资格,做中医还可以揾两餐。二来中医院需要一个有经验的西医生协助他们中西医结合,也需要像他这样年资的西医来帮助他们医院建立良好的医疗制度,和协助急症病人的处理。中医院能有一个年资高、有经验西医,对各方面都是有利。
“潘医生、吕医生,祝你们转换一下环境,有一个好的开端。”陈老医生在欢送晚宴上向两位临别的同事说了开场白。
其实这又不是“官式”宴请只不过是大家柴哇哇的大食会吧了,因此在场的人——医生们、护士们都无任何拘束,大声谈,高声笑。他们这班人平时除了上班时都是正正经经、严严肃肃之外,下班之后却同普通人无什么区别,都是大癫大肺,玩得很癫,尤其是何金水,别以为他在病人面前及学生面前是那样严肃、正经,可在下班后同那班护士开玩笑却很平常。因此不论同科室也好,门诊部也好,急症室也好,凡是同他有密切工作关系的护士,对他都有一份好感。虽然在工作中他要求很严,但从不骂人,工作完之后,毫无医生架子地无拘无束,所以他的医护关系非常良好。加上他也是部分护士的老师,这些已毕业的护士也很尊敬这个既是老师,又是同事,更是朋友的年青人。这种关系有利于他在工作中的配合,尤其是抢救危重病人,他们之间医护配合非常良好。
陈大赐老医生在解放前曾经协助过共产党地下组织,解放后他加入了中国农工民主党?成厂一个“民主党派人士”,也由于年纪关系,常常表现出严肃面孔居多。这时别人在嘻嘻哈哈,他却作了一个严肃的开场白,似乎不太合拍。好在他这一套在坐的人已经听惯不怪:并不介意。
“吕医生,有什么大计?”尹医生问。
“有什么大计不大计呢!反正自己家在蓬江市内,调出到市中医院,近屋企(广东话:自己的家),可以天天“慰妻”,总比现时只是每星期返家一次好。”的确,这是事实,谁不愿意天天团聚?他的老婆是家庭主妇,无做工。家中有两个小孩,照料家庭已够她忙。他父亲也是老光华医学院毕业的医生,解放前已经在本地行医,几十年来也有不少积蓄。共产党来了之后?因为他不是“地主”,是“自由职业者”(在划分阶级时,医生被归为自由职业者内),家产、财富得以保留,因此作为医生的媳妇,也是医生的妻子,可以不做工同样获得生活上保证。不比同解放后才做医生那些人,一个月只有63个半(他的工资每月只有63元五角),这类医生无家底,不做工怎样维持?
“潘医生,你就好啦,能调去蓬江市医院,我申请调职多年,至今仍未批准,石沉大海。”护士玉实说。她是内科一名较有经验的护士,同美金是同届同学,同届人人都升做护长,她仍是护士一名,有点不甘心。不过,她不是野心勃勃的人,要求调动的主因是家在蓬江,丈夫是在蓬江航运局当干部,不希望长期将个家分开。虽然蓬江同阳关同属一个市,但阳关在市郊,护士要轮三班,尤其是上二班,不可能下班跑回家,对于一个女性,总是不便。
“有什么好与不好,都一样。当然,我也很乐意调到市医院去工作,因为我自己有间屋在市内,就在市医院跗近,很方便,不必医院为我安排宿舍,上班下班可以直接回家。”她的家解放前原本很有钱,丈夫以前在广州是一个很有名的牧师,她父亲也有不少储蓄。当她丈夫入狱后,她就在蓬江买了一间屋,安置她的母亲及儿子。这次将她调到市医院,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大概这也是领导照顾她,给她安排。
“吕医生,听说你申请移民去美国,是吗?”高医生问。
“有这个想法,但未有这样行动,要申请出国,也不是这样容易的事!搞不好,又不知扣顶什么样的帽子了。”他这顶右派分子的帽仍戴在头上,对于申请出国不易。“我们这些右记,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他用了两句党对待犯罪分子及五类分子常用的两点政策,结束了他的话题。
“今晚不谈这些不高兴的话,美金,唱支歌好不好?”何金水岔开话题,这次聚会中没有一个是共产党员,最多不过是共青团员,因为不少护士是团员。医生们大多都不是党、团员,除了陈老过去曾是国民党员,现在是民主党派人士之外,其余都是“党外人士”,说话可以不必过于拘束。
美金是一个美嗓子,连同她同届的高美好、陈金定、玉贤四个人实时唱了一支“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这原是一首独唱歌,但美金不单是一个歌唱家,还能将这支独唱歌曲和音唱成混声四重唱,没有乐队,没有音乐,只有四重和音。
“路旁的花儿正在开,树上果儿等人摘!
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老圭山也在欢迎你啊!”
整个酒楼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唱得如此柔和,如此动听。全酒楼的食客都在鼓掌“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不绝于耳。
美金独唱了一支“马儿啊!快快走!”
“马铃阵阵响,叮叮当当,赶着马儿上山岗,钤儿随风摆,歌声随风扬,太阳升起来,晨雾盖路上,马儿,马儿跑得忙。…………整个晚上都在欢乐中渡过,没有那些别离时的“愁情”。毕竟阳关医院同蓬江市医院和市中医院,相距不远,经常在业务上有来往。尤其是内科常去会诊,大家见面的机会很多。加上大家都不是什么深交,能高高兴兴地食一餐,倒也不错。
“何老师,这是不是维生素B1缺乏症一一俗称脚气病的患者呢?”查房时,实习医生陈唯实指着昨晚入院的新病人,提出他的疑问。
“这是一个35岁男性病人,昨晚入院。”住院医生余保山介绍病情:“起病第七天,初起时在田间劳动,下午放工回家后感双脚无力、酸软、麻痹及肢端疼痛。初以为过度劳累,不以为意,当晚较早上床休息。第二天起床时上述症状加甚,下床后双脚抬举无力,下肢肌肉麻痹及刺痛感增加,由下肢末端向上蔓延。第三天进一步无力,不能自动下床行走,但在家人搀扶下,仍可勉强移步。双下肢无力呈对称性。第五天开始发现上肢也有对称性麻木、无力及声音嘶哑。病后先后在当地卫生院、县人民医院治疗无效,才于昨晚由县医院用急救车转送我院。入院诊断“维生素B缺乏症、脚气、末梢神经炎”。余医生很有条理地报告。
“你的意见如何?同意该诊断?抑或否?”何医生问。
“我基本上同意末稍神经炎,但是不是因维生素B1缺乏而引起的脚气病?还有一些疑点。”余医生谈他的意见。
“第一,病人体质不算差,营养状况还可以,无任何原因——包括自身营养、慢性消耗性疾病,尤其是消化功能不良所致之疾病、以及个人饮食不良习惯……等因素足以引起他B类,特别是B1不足,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第二,本例起病急。一般维他命缺乏的病人,他们发病都有一个过程,缓慢进展。但此病者不是如此,他早上开工时,精神良好,晚上回家即起病,从下肢末端疼痛、麻痹、无力,以进行性形式,而且发展较快;第三,病人开始呈驰缓性瘫痪的迹象,如膝腱反射消失、二头肌及三头肌反射亦同告消失,与此同时他的下肢步行及上肢握力呈进行性无力,今天发现他声音嘶哑,咽部检查,咽喉反射消失,说明有喉返神经麻痹现象。这些都不能单用维生素B1乏来解释得了的。”余医生一口气说完他的意见。
“对,正是如此,我想再问一下他起病时有无发热,包括病前不久。”何医生说。
“此次起病时无明显发热,而且入院后体温在37度3以下。但起病前一周,曾有一次感冒发热,三四天后才好。”余医生答。
“这个病史有参考意义,”何医生说“那么大家先考虑一下,应该朝那一个方向去思考,以及还需作些什么样的检查,才能帮助明确诊断,大家想想。”
查完房之后,回到医生办公室。
“何医生,我提一点意见,可以吗?”王小莉说。
“当然可以!”
“我怀疑他是一个“格林巴利氏综合征”(Guillain—Barresymptom)”王小莉说。
“理由呢?”何老师很感兴趣地追问。
“很简单,第一:起病急;第二:进行性肢体麻痹、运动机能障碍及比较典型的是四肢疼痛,其症状类似手套袜子样向上进行性感觉障碍;第三:喉返神经麻痹;第四:发病前一周有感染史;第五:这是一个青、中年男性患者。五点都符合格林巴利氏综合征的诊断。”王小莉一口气讲完她的见解。
“那么用什么检查来证实你的推断呢?”老师问。
“腰椎穿刺,抽取脊液来检查,看看他有无“蛋白质与细胞分离”现象。”
“对,我同意王同学的分析及意见,也同意做腰椎穿刺检查。余医生,请你开医嘱,作准备,实时进行。”何医生吩咐。
这病人脑脊液化验检查结果,脊液内蛋白质高达450MG,而脊液细胞数只有35个,即细胞数的增加,远远比不上蛋白质的增高,两者不成比例,即所谓“蛋白与细胞分离现象”。
“这个病人的治疗,主张用中西医结合。西医用Prednison,维他命B1及B12为主,结合针灸。针灸每天一次,选用四肢穴位及部分督脉穴位,交替使用。”何医生向余医生交代了他的治疗方案。其后向进修生及实习生们作了一个更详细的“急性、感染性、多发性神经炎”的学术报告。在报告中,环绕本例为标本,作了本病与其它各种不同类型的神经炎、脊髓炎进行鉴别及分析,使学生们对周围神经系统疾患有一个较清晰认识。
“你愿不愿意去进修中医?”一天,科主任私下问何金水。
“进修之后,我仍在内科吗?”这是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他不愿意离开内科,也不想去创新中医科,他更不愿意同现有中医科的医生们争什么名誉地位。那时,中医科已经先后由省中医学院毕业分配了三名中医生来健全本院的中医发展,加上本院派去进修的最先有一位司徒明,其后伍平两位中医,以及最早期的两位老中医。中医队伍已经不弱。除了两位老中医之外,其余都是“学院派”的新型中医,都是经过大学正规现代教学方式培养出来、具有现代知识的中医人才,他无意踏足这个领域。
中医科亦有自己的中医病床,逐步走向正规化。
“当然回来内科,不是要你转行只做中医。只是见你近年对中医学习有些成就,想你去进修之后,回来更好地搞好内科的中西医结合,在中西结合的道路上迈开大步,故此给你一个机会吧。”他的顶头上司给了他一个定心丸。
“如果去学习是为了将来内科发展中西结合的需要,那我愿意去;但如果将来要转往中医科,请另找别人。”何医生态度很坚决。只要是能留在内科,不管去修那一个系统,他都愿意。因为每个系统专业,对他而言,都是得心应手,并不生疏。
就这样,他被送往中医学院进修中医针灸。在进修期中,1964年,他参加了中华医学会广东省分会第二届内科学会学术会议,在会上,他宣读并发表了一篇题为:“尿毒症138例死因分析”。其后该文再在中华医学会道山地区分会的学术会议上宣读及发表。
1964年底,年终总结,全科评功摆好,何金水被评出的“功”及“好”是全科之冠,共有四十多条。比主任的“功”及“好”多出十多条。于是被评为全科的“先进工作者”;也是全院的“卫生标兵”,那是他刚进修完中医回来后不久就被评上。这些功及好,包括了他多年来的工作成就及研究成果的总结。对他提出这样多“功”与“好”的医生,包括欧医生及甘医生。他们两人为何医生的功及好加枝添叶,使他成为一个似乎是“完整无缺”完美无暇的人。但全科没有一个人反对对他的评选,于是他成了一个先进的医务工作者,连共产党员的护士长大琴姐也只屈居他之下成为第三位。主任对于自己只是第二位并无怨言。
1965年全科工作研究计划,是环绕大力开展中西医结合的一年。何医生本人除此之外,另加一点,就是开展为提高白血病的生存率和治疗率而展开的白血病及癌症化疗时的中西医结合治疗。
可惜,这个计划实行不久,有一个突然的任务:参加农村“四清运动”?医院要组织四清运动医疗队。何医生又要被抽调为这个医疗队的成员。研究项目只能被搁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