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个医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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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茁壮成长(41)

“我想每一位医生,加一名护士(或药剂、化验)就是四个组,留下来的是陈雅萍护士及陈大富药剂师。陈雅萍是护士长,对医院及病房有很好的经验,可以协助卫生院的制度健全,而陈药剂师重点协助药房重建。”罗医生安排;“此次以干瘦水肿病为主要对像,因此重点放在内科。”余局长再给指示:“我们先花约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作调查研究工作,摸清全公社的病情,再组织起来集中治疗。因此,明天下去要搞清几个问题,一是单纯干瘦水肿病(即没有其它慢性病的人),二是先有慢性病,其后合并营养不良而致干瘦水肿;三是儿童干瘦水肿及寄生虫问题;四是适龄妇女不孕问题;五是外科手术及意外急诊。由一至四四个问题是我们要搞清目前农村的健康状况问题。因此,很主要的责任就落在内科何金水医生身上。何医生应考虑如何治疗及处理调查后收治的大批此类病人,先有一个思想准备及计划。另外儿科王瑞喜医生同我另有一个任务,就是调查发病原因.因此王医生这一组,明天加我在一起,我们要详细了解目前这里所发生的病情的真实确切原因及解决办法;至于妇科张秀珍医生重点放在妇女的不孕及其处理方法。当然这些分工只是则重点,明天下乡,不能只顾自己,要有分工,也要充分合作,下乡调查是要全面调查。”余局长说了他的详细指示。

卫生院的院长陆镜荣同何金水及护士岳娟一组。陆镜荣原在部队是连级军医,共产党员。他在年青时参军,最初在部队是卫生员,随军南下,在部队边做卫生员,边学习,由卫生员升为医助,再升为军医。他理论不多,但实际经验还可以,因为转战南北时在战地救伤中积累了不少外伤急救经验。54年转业,就在地方上分配到这个卫生院,最初当副院长,其后转为院长。这个卫生院共有病床二十张,从来没有住满的记录,整个卫生院连他本人在内,共有三个西医、一个中医,一个跌打。由于他本人在部队时处理过不少战伤外科,因此外科方面也较其它卫生院为强。

“我们今天去三山大队,是靠近公社的一个生产大队,全大队共有近九百人,是我们公社人口最多的一个大队。”陆院长简单介绍:“原来这个生产大队有千多人口,近来减少至九百左右,其特点就是严重缺粮,干瘦水肿病特别多。”

“为什么会如此缺粮呢?是不是失收严重呢?”何金水问:

“天灾引起失收,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得从大跃进谈起。”陆医生同何金水他们三人一边行,一边讲。他们现在是下乡调查,由于三山大队就在公社旁边,路途不远,加上北风括得很劲,他们宁愿步行,也不愿顶着北风骑单车,所以边行边讲,倒也不觉得寂寞。

“大跃进不是丰产吗?怎么会同失收扯上关系呢?”岳娟问。小娟是一个年青姑娘,从护士学校毕业就分配到阳关医院,她天真、单纯,对问题往往只从文字上去了解,报上天天讲大跃进、丰收,她也就毫无疑问地相信。今天一旦听到缺粮会同大跃进扯上关系,她不但不相信,而且感到很突然。在医院,她只从政治学习中知到今天全国粮食不足,副食品供应困难,是同三年自然灾害、加上苏联修正主义者那个头头、赫鲁晓夫背信弃义所做成。

阳关医院是一个“独特”的社会缩影,是一个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带有浓厚小资产阶级、甚至是资产阶级意识的地方。虽然,有共产党的存在,院党委也每天加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教育”。但此种教育仅仅是理论性的东西,人们的思想意识也仅仅局限在理论上去认识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政治学习,每个人发言时都是“操正步”,都在“端正”自己的思想作风,这是一种“正面教育”。可是,一旦离开了医院,外面的情况如何呢?很少人会有亲身体会。因此在医院中生活习惯了的人,对于外界事物的了解有点儿脱节。不比同何金水经常往外跑,因此她完全不懂得为何在大跃进年代时,天天报纸上“粮食高产放卫星”,却时间不久又在闹粮荒!

“大跃进时根本就不是“丰产”,报上的“高产卫星”有多少是真的?就拿我们公社来讲,这个三山大队也是“丰产”典型村,他们的丰产事迹是地区典模范。这个“模范”放出来的“丰产卫星”是亩产40万斤,哈哈”他干笑了两声,继续说下去:“40万斤!简直是神话!就算挖地三尺,也不容易秤个40万斤。好啦!你报了40万斤,就得按40万斤的指标向国家交售公粮。这下子可来了,那有那么多的公粮去交售给国家?却又要死充面子,上报了,就得交!于是将过去多年剩余的粮食,从粮仓内一粒不剩地当作“爱国公粮”交售给国家,就连谷种也没有了。老天爷偏爱在这时给我们开玩笑,我们满以为今年交清了公粮,明年夏天,不是一样可以有收成?可是连续三年自然灾害却紧紧地,一步也不放松地来了。粮仓无粮,老天爷不给!怎办?饥饿,食树皮,能不干瘦水肿吗?这种浮夸风不只是三山大队一个,而最糟糕的是每一个大队都向“先进学习,向先进看齐”!每一个大队都有试验田,都有典型,每一个粮仓都就这样一粒不留地向国家交售“爱国公粮”,而自己唯有勒紧裤头。大人尚可以,可怜那些小孩。”他不再说了,哽咽的喉头,使他说不下去了。

“连年天灾,加上“人祸”,在这最要命的关头,国家了解到下面的真实情况时,曾经给我们送来了谷种,但是天灾仍然一而再地毁了我们的心血。”他停下一阵,再说:“现在吃什么好?拿什么吃才好?能吃什么?”

“忠叔,你好,我同地区派来的医疗队,看你们来了。”陆医生走进一户看来很穷的农民家里,他朝看一个又肿又瘦的男子汉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个叫做忠叔的男人,只是微微地向陆医生望了一眼,算是打了一个招呼吧。他没有作声,仍是低着头,苍蝇在他的头上飞舞,他也懒得去理这些为求生存而嗡嗡作响的小昆虫。

“这就是三山大队的生产大队长,就是他创造了“亩产40万斤”的模范。”陆医生见忠叔无出声,于是就转向何医生,向何介绍这位主人家。

“还说这些干什么!”忠叔终于从喉头低低声地吐出这几个字,头仍然没有抬起,对客人一点也无意欢迎,哪怕是一点点表示都没有。

忠叔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矮凳子上,呆呆的,像木头一样,一动也不动,在他脸上找不出悲或喜的任何半点迹象,微微浮肿兼腊黄的双脸皮,就像一尊毫无生气的神像似的。

这是很典型的农村小屋,一进门有一个小间,那是厨房,光线不充足,黑黑暗暗的,这个小厨最主要的建筑是一个煮饭时用的大灶,灶是四方型,灶上放有一个煮饭用的缕,农村煮饭喜欢用钻,煮起来饭香四溢,灶下是烧禾草,在灶尾的旁边,开一个小圆洞,刚好放得进一个煲茶用的茶煲,煮饭时一把火,就可以煮饭兼煲茶,一举两得,省了柴草,也省了时间。厨房靠近灶旁也有一、两个小炉,这小炉是用来煮其它餸用。

当然咯,看来这些“陈设”已经很久无动用过了,尤其是那两个小炉,冰冷冷,无炉灰,干净得连老鼠屎也无一粒。

穿过厨就是一个小天井,天井是露天的,光线直照主屋,使它有足够的光线,在天井中每户都有一个小井,是食水的主要来源,这是不可能缺少的。过了天井才是主屋,主屋进了大门之后是一个大厅,大厅正中,例必是神位及祖先的神主牌位:两旁各有一个房间。忠叔是坐在主屋大门旁。

他有三个个儿女,大女儿是7岁,第二个也是女儿,是紧跟大女儿之后,今年是4岁。最小一个则是“大跃进产物,非常幸运,这次给他“搏”了一个“仔”,是他在儿女方面所获得的最大成就。当年大蹘进时代,他是一名“红透这边天”的大红人:公社化之后,他很快入了堂,跟着被选为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及身兼大队长。随后,在他的领导下,他的生产大队在“紧跟毛主席、紧跟共产党”的领导,在“学大寨”、“学先进”伟大号召下,就在那“三面旗”的指引,他的“试验田”运到“亩产4.0万斤。于是,他的名字“陈学忠”,就从这个不见经传的山沟里突然间被省报,以大字标题的形式,报导了出来。一夜间,这个只有初中二年级文化水平的乡巴佬,摇身一变而成了全省的“名人”:先后成业学大寨模范”。他当年才34岁。就这样他连续向上攀登,连天也开了眼,给他添一个继绩他陈氏香灯的唯——个儿子。就在这一年,他从大队支部副书记升为大队书记。

就在他像是乘坐火箭一样地扶摇直上之时,天灾接二连三地来到这个原先已是贫脊的地区。

先是蝗虫,再是风灾,继续来一个特大的旱灾,使这个连谷种都上交作为“爱国公粮”,粮仓空纽一物的生产大队,一次又一次失收,一次又一次国家给农业贷款、无偿地给予谷种,可是灾害就像紧紧地跟着人们的影子似地,使他们播下的谷种颗粒不收,人们就只能靠国家的救济粮渡日。可是整个国家也遭到同样的遭遇,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六亿多人口,占90%的农民,所受到的相同或相似的景况,使国家没有更多的口粮去照顾五亿多的农民。

还好,忠叔是一个坚强而有魄力的人,他上山找野菜,捉老鼠,摘野果,及一些本来不是人吃的东西,填塞那三个饥肠辘辘的小肚皮。他们由原来肥肥胖胖,活活泼泼的新中国接班人,变成今天皮包骨的小猴儿,但总算把这些孩子拉扯住,一个也未有因为“干瘦水肿病”而夺去了他们那小小的生命。一哥是他自已呢?两颊凹下,眼球下陷,跟睑浮肿,双足水肿至膝,肚胀,连阴囊也肿胀到似拳头大,两只手也因为手背水肿而无力,面青唇白,说话无气无力,乍一看倒似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头一样。同两三年前那个中气十足,如日中天,声音洪亮的三十多岁忠叔,完全是两个人。然而,他还是鼓足了他的生命余光,他不能死啊!这三个孤苦的小生命就靠他去维持,如果他死了,他们怎么办?他还是天天背着个竹蒌上山。近的山头,能吃的树皮,都给人们刨得光秃秃了,那些树干就像穷光旦身上没有衣穿那样光秃秃地,一枝一枝插在山头,任凭西北风把它括得呼呼直响,只有发抖似的摇拽。因此他得跑到老远的山头,才能找到一丁半点能够入口的树皮、树叶、野草等,有幸的一天,可能找到些雀旦、老鼠、青蛙之类,为他那三张小咀活命。他的体力一天一天被消耗掉了,他的水肿一天比一天明显,他的无力一天甚似一天,但他还是挣扎着,不让自己倒下,生存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能让三个小生命活下去。

爱育子女的心,天下父母都是一样:不管是穷或是富有!不管城市人,或是乡下佬!都一样。

他的爱人已经抵受不了生活的熬煎,三个月前因为全身水肿与世长辞。死亡证上写着“死因”是“干瘦水肿病”。他只有用他仅有的一张草席,在山的那边挖一个小坑,就这样将自己的爱人,打发回老家去了。

他不能死啊!绝对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望着那三个毫无依靠的弱小生命留下,他得硬撑着,再苦他也得撑着,不能倒下!

“这是何医生,他是地区派来的医疗队,是毛主席派来的好医生,他给我们公社治病,你有什么病,你的仔女有什么病,就让他给你医好吧!”陆医生再向忠叔介绍。

“病?病?什么病?”他茫无头绪地重复着,真的,他是什么病?他怎么知道,他是一只连豹子也能吞得下的猛虎,也是一条能翻江倒海的蛟龙,可如今,双脚浮肿,肚胀,面皮瘦削,胸部的肋骨一条一条凸出,多走两步也气喘喘、脚步浮浮的小老头,我有什么病?连他自己也糊涂了。

“昨天,从公社下来,专程为我们公社的社员治病的大医院、大医生,他们到我们公社,就是为了要医好我们的干瘦水肿病。他们是一个医疗队,要完全医好我们所有病人,不医好,就不走,因此你及你的儿女,有得救了。”陆医生再一次细心地向忠叔解释,将他的思想扭转回到现实中来。

“真的?”他似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唤醒了,他开始清醒了,他有点不相信。

“真的?我们得救了?啊,真的得救了,阿英,阿妹,阿进,我们得救了,毛主席派来了大医生,这下可好了!”他从绝望的深渊中等待到天亮了,他见到了一丝丝的光明。这虽然只是丝丝的、模糊不清的光亮,但总算是光亮。阿进是他的命根,他是大跃进年代出生,他的名字就叫“跃进”,跃进在当年不单是他的儿子,也是他的荣耀。

阿英,阿妹,阿进三人懒洋洋地坐着,完全没有了少年儿童那种活泼玩耍的劲,任由苍蝇扒满他们那双肮脏不堪、充满盐味的脸皮,他们也懒得用手去挥赶,任由这些昆虫去吸吮。

父亲在叫他们,他们也毫无表情地、连应也懒得应一声,他们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得救了”,他们只知道肚子饿得慌,唯一希望的是能吃上一顿饭,一顿令自己肚饱的饭。唉!原来饭是这么美味,世界上恐怕最好的东西就是食饭,“我以前真傻,吃饭时跌得满地都是饭,要是现在,我一粒也不让它掉在地下”阿英呆呆地想着。

“你们现在食什么?”何医生询问他的生活情况;“你看一下厨房就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