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挡不是每天都有鱼供应。公社在大跃进之后,农民们卦住去大办粮食,忽视了其它农作物的生产。淡水鱼业大幅度减产,上市鱼当然毫不例外地减少。因此卖鱼抬经常是干干净净,如果一见到卖鱼档有告示:“下午有鱼到”或“明早有鱼卖”时,预早会排队排到人山人海,也不管来的是什么鱼;好的,不好的,咸水鱼,或淡水鱼。总之有鱼到就好。
当猪肉卖光了,鱼肉也卖光了,整个市场就变得寂静了,原有的鱼肉档的职工,打瞌睡也有,打苍蝇的也有,打牙较亦有,甚至打扑克的都有,总之,无事做都要返工,否则当作旷工论。中午时分是最宁静。
解放初期土地改革,农民们斗地主,分粮食,分土地,使几千年来都是赤贫的中国农民,首次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土地,那个时候整个占全中国人口90%的农民那种喜悦的心情,大大地促发了自觉的生产力及生产的积极性,农产品持续连年增产。因为那是翻身了的农民提高了自觉性的结果,他们有一种真真正正当家做主人的感受。
人民公社成立了,一切土地归为公有。从斗地主分田地起,这些属于自己的土地也只不过仅仅是三五年之间的事。于是“毛主席党中央号召我们走集体富裕的道路,迈步走向共产主义社会”,在一夜之间,这些土地,又再从“自己的”变为“阿公的”,不再属于自己所有,就连屋边、村边、田边的“三边地”,也全部归为“公社的”集体所有。过去,就算是地主统治时候,那些在自己屋旁、村边的土地,锄他个三五分用来种菜、种瓜什么的,也还可以。因而家家户户的农民,那有上街市去买瓜瓜菜菜吃的道理?现在公社成立了,不但一切“生产资料归公”,也还要“割掉走资本主义的尾巴”。如果农民们保留“自留地”,虽说是三五分的“三边地”,但这些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啊!因为这些自留地可以种莱种瓜,拿去市场出卖,赚到金钱。问题就出在“赚钱”上,这不明摆是在“滋生着资本主义”吗?既然要走社会主义,就非得要将这些资本主义的尾巴,干干净净地连根拔起不可,绝对不能留有哪怕是一点点的资本主义“温床”。因而,从那时起,农村不能保留自留地,不能有自由市场,更不能自由发展,才能使社会主义的经济得到顺利发展。在人们的意识中深深地种下了社会主义的根,也从此教育下一代,走社会主义道路,走共产主义共同富裕的道路。不单在行动上,而且在思想上加强社会主义教育,加强共产主义教育,使下一代根深蒂固地认识共产主义的优越性及其今后的必然倾向。
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还是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道路的大是大非的大问题!两条道路,只能任挥一条,不走这,就走那,中间路线是没有的。
三年自然灾害,大跃进时的浮夸虚报,集体生产带来的消极性,以及土地归公,没有了自留地,没有了自己的生产数据,以及部分的家庭用品、“死宝”及家庭用物的损坏,使原来已经够穷困有农村,现在更变得一无所有了:粮食不足,副食品严重短缺,“民以食为先”的主要粮产品严重不足,越来越明显地在各个领域内显露出来。
农民们望着那些土地,自己不能种植任何东西,哪怕是瓜瓜菜菜:没有了生产用具,没有肥料,土地不是自己的,勒索裤头也不能走资本主义的道路,“食少一些是小事,走资本主义是大是大非的大事。”城市居民有钱也买不到要买的东西。
“今天饭堂食什么?”
“无缝钢管!”
什么叫“无缝钢管”?由于全民大炼钢铁,将得来的钢,用在制造无缝钢管,这是一个多美好的想象。不过,这些无缝钢管又怎能拿进口来吃呢?吃进口的是瓮菜(通心菜)。曾经一段时期,阳关医院的饭堂,餐餐都是无油有盐的通心菜,有些比80岁的老太婆不相上下的“老瓮菜”,硬得比无缝钢管还厉害,人们唯有将此美名冠之。
“今餐食什么餸?”
“白斩鶸!”又是一道美味的菜。大跃进以后的艰苦岁月,“白斩溪”是饭堂经常的餸菜。
什么是白斩鸡?腐乳者,是也,在最困难的岁月,市场上的任何物质短缺,但腐乳似乎未曾缺过。因此,就算没有无缝钢管,也会有白斩鸡。今晚食乜餸?“无骨烧鹅!”餐餐白斩鸡,很快会厌,改一下无骨烧鹅,转一下口味。所谓无骨烧鹅,就是南乳。
“地区卫生局有一份紧急通知,接近广西省边缘的一些地区有严重的“干瘦水肿病”在蔓延流行,地区卫生局要求我院迅速组织一支医疗队去一些严重的地方进行防治。“那是在1961年过完元旦后不久,而且又是春节的前夕。主任在一次科室全体会议时,宣布的一项重要的事情。
“院长办公室的要求是什么?”甘医生问;
“潘院长传达地区卫生局要求我们,到一个最贫脊的地区公社处,那里的特点是:贫穷、落后、缺医缺药,干瘦水肿病严重,其它传染病,妇科病,儿童病及结核病均严重。因此,卫生局要求我们各科均应该派一名主力医生及主力护士前往,全力协助他们防治疾病及重建医院和医疗设备。所以,我们科也要开一个核心会议,来认真讨论此事。”赵主任讲完之后,宣布科核心会议于查完房之后,在科室会议室召开。
内科核心小组是由赵主任,内科党小组组长兼护士长大琴姐,护士长马小桃、赖玉云,共青团内科支部书记、护士卢宝,内科秘书何金水,还有黄大诚,林月瑛,甘涌等医生。
“院长办公室要求我科派出一位可独当一面,能处理内科各方面问题的医生,兼能吃苦耐劳,因该处是一个极之贫穷的地区。要有工作魄力、有毅力、有体力的人。希望大家提出意见及建议。”赵主任作了开场白。
沉默了好一阵子。这是一个不好的差事,大家心中有数,“干瘦水肿病”,是一个好听的名词,为什么会干瘦水肿?大家都是医生或护士,谁个心中没有一个数!谁去呢?那个愿意去这些既穷且苦的地方去工作?大黄?(黄大诚的简称),他是一个不出声却是学究式的人,几乎任何出差任务都不会落在他的身上,因为他做事不果断,虽然他的学识丰富,但每一样事都考虑来考虑去,决定不下,这样的人去独当一面,是不适合的;他的爱人林月瑛比大黄要好些,也敏捷多,但却不喜欢出差,尤其是这种出差更加难做思想工作,来内科之后几年了,从未出过一次差,她是一朵“温室的花”;甘涌,此人不声不响,在肝穿事件之后,他虽然受到过批评,但是他为人精巧,善于讨好主任,所以他在大家“教育帮助”下,倒也“规规矩矩”地去做,而且主任规定他跟何金水,由何对他作指导培养。何医生对这个同事也很尽心地去帮他在业务上及理论上提高,因此很快地,他有了很大的进步。但在内心上是相当反感,按道理自己是一个华南最大、最有名的医学院毕业生,却分配在一个只有中专毕业生之下来“指导培养”,对自己的面子有莫大的影响。但无奈不争气,每次带学生实习时病例讨论,他的发言总是屈居下风。病例诊断、医疗技术均远远不及这个可恶的何金水。医学理论对于一个教学医院的医生非常重要,他在这方面笔不能写,口不能讲,他不能不佩服何金水在每一方面都胜他几筹,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如此。为此在表面上对何医生是万二分敬重,也称他为“何老师”。而何金水对于这个能如此虚心地改过的同事,抱有很大的期望,却没有对他有任何提防,他也被提为二线医生(主治医生)的培养对象。甘涌这个人阴沉,不露声色,处理一般内科问题还可以,但对于危重病人的抢救及急救,还是相当欠缺,这些主任是知到得一清二楚。因此不能作为此次出差的人选,他也宁愿落选,压根儿,没有人愿意当选这样一次任务。
但是,下一层的医生又如何呢?这些医生不少,都具有年青、有魄力,有体力,但是却欠缺了全面的知识及独当一面的处事能力。欧医生本来也不错,虽然出过一次事故,但经受批评教育之后,有了很大的转变。但是,谁也不能包保他不会在最困难时候,又来一次“胃痛”!在贫穷乡下,可没有那么多的杜冷丁。
“何医生,你的意见呢?”在没有更好的挑选时,主任以询问的形式,向何金水提出了他的主见。
“人选方面,我们科人才不少,主任可以从各方面考虑去挑选,如果认为挑到我的话,我会毫不迟疑地服从。我认为最艰难、最困苦的地方,就是最好锻炼的地方。”何医生这样的答复,使主任有了一个回旋余地,万一无人愿意去,他可以去,主任大可放心。
阳关医院防治“干瘦水肿病医疗队”成立了,内外妇儿四个大科各派一名医生,以及化验师、药剂师、X光技师各一人及护士四人等组成。
从医院党委及院长办公室讨论结果,一致认为内科医生还是以何金水较为恰当,从任何角度去衡量,都比其他医生为妥,因此决定挑选他。至于儿科医生是王瑞喜,外科医生兼麻醉师是罗成文,妇产科医生是张秀珍。
生活物质困难,早在1958年底已经开始露头,但还不算厉害。1959年医院曾组织过一次去外地“参观、学习、取经”的访问团,那时何医生也被挑选为访问团成员之一。这个访问团是去粤西及广西一带“学习、取经”的:湛江、阳江、广西的玉林、柳州等地。那一年很多地方的物质供应已经开始短缺。但沿途这几个地方还相当富裕,尤其是吃方面,一点也不觉紧张。比如,去到湛江,那些海产品,又平又靓:花蟹啦!带子啦!什么形形式式的海产,完全看不出会有物质短缺的迹象。在广西玉林参观医院时,他们的招待:名贵的香烟,茅台酒,大鱼大肉,何曾会想到不久的将来,会出现水肿干瘦病?
何金水不抽烟,不饮酒,唯一的缺点就是喜欢“吃”,有得吃就啱,从陆地,到海上,以致飞天,只要能吃的,他无不喜欢。广东人嗜好的:猫、狗、蛇、虫、鼠,他都喜欢,这是“本性难移”,改不了的坏习惯。
到1960年,这种短缺现象开始普遍地显露出来了。医院中收容的病种,因营养不良而致病情恶化的现象也多了。不过医院的职工还好,他们超过七成人有“港澳关系”。港澳的亲属源源不断地从邮局以邮包形式,寄给他们在国内亲友的“猪油”,“面饼”“面粉”,“腊肉”“各式豆类”“罐头食品”“奶粉”……等等,凡是邮政局能容许投寄的食物,都会从港澳的邮包中寄到广东各地,来补充他们的“营养来源”。何金水也不乏这方面的支助,因为他的父母兄弟妹及外母均在香港及加拿大。他的“海外关系”使他获得比别人多些或充足些的营养来源,因而他的女儿能健康地成长。
物质短缺的风,吹遍了全国,于是中央开始了有限度的开放,提出了“三自一包”,于是开放了自由市场。当蓬江市开放自由市场不久,第一个春节来临时,何金水两夫妇到“自由市场”花了40元买了一只鹅,对于一个月薪只有37元的普通工人,吃不起如此昂贵的东西。
年初二刚过,“防治干瘦水肿病医疗队”就要下乡了,他们坐晚班“花尾渡”(一种通行于珠江的大型木造客船,载客量达200多人,而且是卧坐),沿着西江,两天两夜,才抵达两广交界的一个小县城风开县。这个说是县城,同珠江三角洲的大一些公社差不了多少。
风开县是一个相当贫穷落后的县,县城的大街只有两三条建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那种窄窄的“马路”。县府所在地,就在这样一条仅能容纳两部车通过的狭窄路上,算是县城最繁华的中心。
县政府是一幢在解放后兴建的、两层楼房的大院子,那是县府所在地唯一像点样子的“现代化建筑”。其它一些商户,仍然保留着二十年代那样、上居下铺、带有“骑楼”的两层店铺。除此之外,全都是一些同中国一千几百年来没有多大区别、古老而陈旧那种城镇砖瓦结构、低矮平房,及铺有大全石、狭窄而弯曲的街道。置身其中,假如不是因为衣着上有差别,加上要是没有那些店铺及县府建筑的点缀,说明已经走进了二十世纪中叶,你或许会误以为时光的隧道,将你带回到中古时代似的。
在抵达风开县当天,县政府请客,招待医疗队吃了一顿晚饭。那顿晚饭:白切鹞一碟,豆鼓■鱼一碟,萝白■猪肉一碟,菜炒鸡杂一碟,另外每人一个馒头,一碗白饭。那只白切鶸,整只鸡,也盛不满一个8寸碟;豆鼓■的鱼,是一条不足一斤重的鳙鱼;萝白■的猪肉,每人也不够两片;馒头是一些棕黄色的“九二”面(这些面是从麦粒脱壳之后,即磨成面,故此带有麦皮的棕黄色,每一百斤小麦,可以磨成92斤面,比起白面只磨出70多斤多出很多)这就是县政府招待“晚宴”的全部“佳肴”。
“各位医生、护士同志们,你们好,我代表县党委、全体干部及全县的贫下中农热烈地欢迎你们,”县委书记顿了一下,继续说下去:“你们辛苦了。今天算是我们县委招待各位的晚餐。这顿晚餐,对于你们来说,可能是过于“寒酸”,因为没有很好的菜肴;但对于我们来说,这已经是一顿很不易得的餸菜。我们早在一个星期前已经接获地区卫生局通知,说你们将会到来,我们为此花了不少时间,才弄到这些不成样子的几样东西。因此,请不要嫌弃,礼轻情意重。”县委黄书记红着眼、声音低沉地说了一段“欢迎词”,其后,他举起杯,杯内盛着一些用木薯酿成的、又苦又涩、略微混浊的酒:“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