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是一个不典型的急性黄疸性肝炎?”那是何金水初初刚毕业分配来内科个多月后,一天查房向他的上级赵主任提出问题。
“你以为呢?”赵医生卖一下关子,不直接答复。
“从症状,病人发热、黄疸、无力、不想食、尿色深黄、右上腹痛,这些症状应该符合急性黄疸型肝炎,再加上本地是黄疸型肝炎的流行区,而现在又是春夏之间。”小伙子何医生这样回答。显然他对自己这样的回答似乎不够踏实,老是觉得有那些似是而非的感觉,可又说不上如何才是正确。
“你所讲的都是事实,但你为什么就他不是典型的黄疸型肝炎呢?不典型在那里,你能给我指出来吗?”赵医生进一步追问。
“我觉得最大的疑点是病人为什么不能步行来诊,而要动用担架床抬进来。一般急性黄疸型肝炎病人,绝大部份是步行进入诊室、或由别人搀扶入室即可,但此人却例外。由农村用小艇扒来。再由担架抬入医院。如果说他是重症肝炎,从病人的体征上暂时未找到重症肝炎的指征,此其一;二是有比较明显的全身疼痛,尤其是下肢肌肉,以小腿腓肠肌最为明显,这是一般肝炎不应有的症状。而第三点则是病人有明显的头痛,与一般肝炎的头晕头痛似乎不大相似。第四是病人入院时在门诊作过血象检查,白血球明显增多,达22000,而分类方面,则以中性白细胞占多数。这个现象不符合黄疸型肝炎,因为肝炎是病毒感染,病毒感染如无并发症,白血球不应增多,甚至应该减少,而此例比正常增多超过三倍。这四点是我认为他不典型、也无法自圆的因素。因此,除非此人是黄疸型肝炎转入危重阶段,即重症肝炎,也就是急性黄色肝萎缩,这可是一个极严重、预后极之恶劣的病症。”何医生按其所知作了这番分析。
“你所讲,不无道理。上述所谈的四个问题,都切中要点。的确,这不是一个“典型的黄疸型肝炎”,这是一个另类的肝脏传染病,它叫作“外耳氏病”(Weilsdisease),你对这个病知到得有多少呢?”
“没有认识,对这种病可以讲完全无认识,因为在学时没有讲遇。”
“这也无怪乎你不懂这病,因为这是一种颇为罕见的传染病,1934年汤泽光在广州报告过三例,1940年北京中国协和医院报告两例。如此罕见之疾患一般教学是不会列入普通课程。目前的名称只是暂时性,这个名是否恰当,学术界今后或许会有另一番见解,看看今后这病的发展情况。很奇怪,近来连收治了两例这种病者。起初第一个病例我也不大清楚,后来翻查文献,再结合将病人的血液样本送省防疫部门检查,才确定诊断。由于这一发现,现在市卫生局防疫站已经可以检测。此病人目前初步怀疑此病,除了临床各项检查必须做之外,即通知防疫站派人到来抽血作补体结合试验及作动物接种,这些检查必须在应用抗菌药物之前。”
“为什么要用抗菌药物?一般肝炎是不用抗菌素的。”
“对,但不是讲过此病不是普通肝炎吗?此病的病源已早在1915年由日本人稻田及井户确定为“钩端螺旋体”而不是病毒,钩端螺旋体对抗菌素是敏感的,故此要作病原检查必先在抗菌素应用之前,否则无用。”
“此病的特点是全身肌肉疼痛,尤其是下肢腓肠肌痛最为突出,剧烈头痛,白血球升高等症状是它的早期特点,其后还会有全身各个部份出血症状。”
“何医生,202病房病人停止呼吸!”,护士长慕洁告诉何医生;那是一位留医两个多月的肝癌病人,处于末期,再没有其它应该要做的了,因此当何医生检查过病人已经心跳呼吸停止,瞳孔散大,反应消失时,即宣布病人死亡,正当护士开始着手进行尸体护理时,何医生告知护士长,立即取肝穿刺包,进行肝脏穿刺。
肝脏穿刺是一个危险的手术,其危险原因在于容易引起肝出血,因而要求术者必需要有熟练技巧,而且要在一分钟内完成。为了锻练自己的熟练程度,凡是死亡病人,他都在尸体内进行肝穿刺。
肝穿刺针采用的是Vim—Silvermen针,是一种特制的活体组织穿刺针。它的外层有一个较粗的套管及内层针芯,另加一个开叉的“钳”状的活体组织针,“钳”的直径与针芯的直径同样大小,但比套针略长3mm。肝穿刺时,先行皮虚表面麻醉,令病人作深吸气后,屏住呼吸,术者迅速插入套针后,拔出针芯,然后将钳针插进套管内,旋转360度,将套针推进少许,保护已钳取到的肝组织,并迅速连套针一起拔出,即可钳取到肝脏活体组织。这么多的工序必须在病人摒住气少于一分钟内完成。否则肝组织损害大,出血机会则大。
由于要使自己能在肝穿剌时有纯熟的技巧,必定要加强在这方面的锻练,于是何医生每逢病人死亡,他都在尸体内进行肝穿刺练习。这次肝癌病人去世,正好作肝穿剌以便送作病理检查。
阳关医院是一间专区医院,在全省内,专区医院是“中间级”的医院,不大不小。而阳关医院在医疗业务范围内,它要负责附近几个县市的医疗协助及技术指导。凡是县市级医院解决不了的医疗技术问题,或疑难病例,一律上送到地区医院,因而地区医院对于危重病人及疑难病例不亚于省级大医院。因为地区医院的诊疗及设备方面,一般而言,它都可以应付应有的治疗力量,病人不会轻易向省级医院转送。故此,地区医院的危重及疑难病例颇多,而又颇为集中,对于锻练一个医生的处理能力,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阳关医院附近各县市全是侨乡。不过侨乡也不是每人都富有的,因为在海外绝大部份华侨都是打工仔。但稍为能够出得起一点钱的华侨,他们都愿意为家乡尽一点力。家乡能繁荣昌盛,对华侨面子也有光彩,正因为如此,不少县市的医院都有华侨捐赠的一些医疗仪器,或者兴建医院大楼,或者资助医生进修等等。所以整个地区的医疗力量及设备均较其它地方或地区为优,也正:因为这种鞭策作用,地区级医院的阳关医院,更加使自己的医疗力量及医疗水平,能达到这一个水平。
医院这两年来不断有新毕业医生,或调职医生加入。但也由于不断淘汰,更新更好的人材,因而医院仍是经常人力不足。幸好,从1955年开始有实习医生及县级医院前来进修的医生顶了不少的上作。
1955年起,由于该专区有两间大医院,一间位于专员公署所在的道山市,而另一间则是位于距道山市南约九十公里阳关医院所在的蓬江市,于是专署卫生局将道山市的那一间改名为道山专区第一人民医院,而蓬江市的阳关医院则为道山专区第二人民医院。两间医院的前身都是教会医院,但从技术力量及人员配备均以第一医院为优。道山专区是广东省珠江三角洲的一个非常富庶地区。整个地区是由珠江三角洲冲积而成,江河涌纵横交错,是典型的鱼米之乡。
阳关医院是附近各县的人给它的名称,一般的人,不会称它为“道山专区第二人民医院”的,因为名称太长,乡下人不易记,也似乎别扭些,叫惯了阳关医院,人们也就顺了嘴改不厂口,只是一些公文往来,才用得上“道山专区第二人民医院”这一个名称。
“北京一位热带病学专家钟教授会于下周来我院调查外耳氏病,近年来,我们地区有此病流行,地区第一人民医院附近的农村发病率很高,因而引起卫生部的重视,钟教授就因这个缘故,专程由北京跑到广东来实地了解这病在本地的流行情况及病源学的调查。与此同时也发现我们这里近两年也有这病的流行,因此特地来我院考察。”赵主任在一个科室业务会议上传达了这个指示。
“钟教授是一位很有名的热带病学专家,他对疟疾、血丝虫病、登革热等等温带及热带疾病有很深刻的研究。此次来广东,主要是受卫生部所托来调查外耳氏病的流行情况。近年来这病有增多的趋势,单是珠江三角洲就陆续发现新的流行点,我在地区一院时对此病见得比较多,也知道得多一些。现调到本院来与各位一起共事,我想应该做好充分准备来迎接钟教授的到来,使到我们能对这病作更深入一步的研究。”伍主任说;伍主任是由地区一院调来阳关医院才不过两个月。他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了,头发有点花白,戴一副金丝眼镜,个子不高,最多不会超过155公分的高度,同赵主任相比,赵是高头大马型,也因为他生得高;凡是高的人,多少有点“寒”背,赵也毫不例外,加上他的头成M字型秃头一从两额向上光秃,光秃部分亮闪闪的发出红光。两个主任,一高一矮,他们两人的搭档,也正如他们的外表身型一样,绝不相配。
伍尚主任原是地区一院的一位内科主任,但地区一院院长也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内科专家,也姓伍,名伍学祖,此人与阳关医院的张院长在技术级别上同样是一级教授级的职位,也同样都是省人民代表、两人更同时是全国人大代表大会的代表。伍院长在学术的成名以及为人精灵而又沉着,在省内医学界也是有名的。可是伍尚主任只能勉强算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主任。论口才,他讲话时有了第一句,没了最后一句,因为他逢说话,开头时别人还可以勉强听得清楚,到最后,声音却低到坐在他的隔离也听不清他在讲什么;论学问,地区医院要负担教学一带实习医生及进修医生,以及医院本身的护士学校,和新参加工作的新毕业医生,都需要上级医生的学术性指导及理论指导,但伍主任不知是他的口才不成,抑或他“嘴尖皮厚腹中空”,没有多少东西在“肚内”,讲不出些像样的理论。每逢病例讨论时,他发表的意见(他不可能发表长篇理论性的见解),会后不少晚辈医生掩住半边嘴在笑;论技术,当然他老了,手震震,做不了些什么技术性的操作。总之,他在地区一院呆不了两年,该院后起之秀的中年主治医师,不少人在各方面均比他胜,于是他的地位发生了动摇,最后还是站不住了,地区卫生局总得安置他一个去处,也不能降他的职位。
1955年底,赵深正式提升为内科副主任。代理内科主任的职务。
但是,这个地区二院的阳关医院内科,还是缺少了一位正主任,于是伍尚被调职前往地区二院,仍然是内科主任,那是1956年春天。
伍尚到任,当然最不高兴的是赵深,他满以为内科正主任的职位,自己是十拿九稳,怎料杀出个程咬金,挡住了自己的前程,这股窝囊气怎消,再加上这个伍尚又怎能比得上自己呢?于是处处为难,而伍唯有处处迁就。
“今天欢迎钟教授来我科指导有关外耳氏病的工作,请大家鼓掌。”伍主任首先致简短讲话,算是欢迎词,也算是开场白。
内科办公室,中央是一张长方形的会议桌,铺上一张白台布,台的一端放有一个白色底配花的江西瓷器花瓶,插上一束鲜花,入门了对正的墙上挂上一幅毛主席像。会议桌的周围摆满了椅子,伍主任是会议主持,坐于长桌一端的正中,赵副主任坐其侧,而作为贵宾的钟教授则坐在伍主任的另外一旁,何医生作为科室秘书,则坐在钟教授对面,并且作会议记录,其它医生在会议桌的周围围成两圈,住院医生、进修医生加上实习医约有近三十人。
“我非常荣幸地能参观道山地区第二人医院,并得到贵院内科的热烈欢迎。”钟教授原籍广东梅县人,但在北京工作几十年,及全国各地进行调查研究流行病和热带病。因此他说的是普通话。不过虽然他在研究流行性传染病方面是全国数一数二的专家,可是在学习语言方面,显得非常糟,讲了大半生普通话,却始终改不了满口的客家腔,同讲白话的广东人和讲客话的广东人一样,他们的语言能力,都不敢恭维。他用客家调夹杂的普通话说了开场白。
“此次我来贵院的目的,是希望能同大家一起调查研究一下近期在附近地区一带发生的流行病。”钟教授是跑惯各地的专家,他不会花时间去兜圈子,故此两句开场白之后,即直入主题。“首先我要纠正一下大家对此病病名的称呼,过去用“外耳氏病”来称呼此病,是因为本病最初是由weil’s发现并且当时有较详细的叙述,它的特征相当于现今的黄疸出血型,于是将他的名字作为病名,然而近年来的大量研究,对这病有更深入的认识。本病是由一组钩端螺旋体感染所致的疾病,至目前为止,大概已发现了最少40个不同的亚型,而Weil’s所指的黄疸出血型只是其中一种较为常见的症型。单以本地区现今还不太清楚的流行情况来看,已经发现了不下于十个类型。因此中央卫生部决定更改此病的病名为“钩端螺旋体病”更为恰当。
“我此次来的目的,一是想搞清楚整个地区的流行分布;二是分离病原体,以便确定究竟在本地区,进而是全国有多少种不同的钩端螺旋体类型在我国流行,以便制订预防措施;三是研究本地区的临床治疗。从发病率、治愈率、死亡率、合并症、预后、病理变化等等。在选用抗菌素治疗本病时,目前最有效的还是以青霉素为首选,但是在全国各地,已经发现有对青霉素抗药耐药现象发生,因此要研究相应对策。”
“赵主任是否有些什么意见?”伍尚主任什么事都不敢揸主意,何况这么大的一件事,于是将个波抛往赵主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