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医院比其它地区以上的医院有一个特点,就是有四位中专学历的人,却是医院四个大的主要科的台柱,这四个人就是内科的何金水,外科的陈以徽,儿科的王瑞喜,和放射科的赵予容。这四个人,论学历,只是中专;论其后的成长,却远胜于其他同年毕业的任何大学本科毕业生。不论在理论知识,诊断技术,工作效力,教学……等等,凡是教学医院所需具备为主治医师以上条件的,他们都具备,因而也就成了医院那四个科的不可缺少的力量。正因为如此,这四个人,在不同程度上,遭到了各该科的一些大学本科生的深深的嫉妒。首先遭到不幸的,要算陈以徽,反右运动中,他与外科主任一起被扣上“右派分子”的帽子,这是“四类分子”其中之一的称号。赵予容比较幸运,由于初时何金水不想进修X钱专业,医院才改派赵予容去专攻放射。回来后,他是一名非常出色的放射科医生,自己独当一面,就算以后有本科生派到放射科去,这些本科生也只是他的“后来人”。故此,没有对立面,能够长期稳固地当他的“科室领导”而不会遭到外间人事上的排挤。
王瑞喜及何金水虽然有科主任为他们撑腰,支持他们。但是暗地里,有些本科毕业的医生;对他们,尤其何金水,是多方挑剔,多方排斥。何金水也十分清楚这个处境,但他自认为“行得正,企得正”,无惧各种刁难:不管来自理论上的、学术上的、医疗上的、以及其它方面,他觉得自己所做的是“对人民有利”,就不怕别人的中伤。也觉得自己有本事,不怕来自何方的任何挑战。正因为如此,科室的领导、医院的领导对他是大力支持,这更激起一些人的嫉妒,金水非常清楚这点。
何医生给自己定下一条原则:学术性、技术性的事,大胆去做;政治上的一切定要“操正步”;就是说政治方面的“言,行”不能脱离“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不能乱说乱动。因为他家庭出身不好,这个沉重的家庭包袱,深深地压在他的背上,没有“政治资本”同人家拼,只能“老老实实”,否则会很快跨台。他虽然年纪轻轻,却很清楚地了解这一点,作为一个普通知识分子,“明哲保身”很重要。故此,反右运动过程中,他虽然也和王瑞喜一样受到一些“批判”,接受一下“再教育”,但却无触到他们任何政治损害。
有一次中华医学会市分会召开了一个全市病例讨论会。病案是个年青高血压病人,讨论他的病因及治疗。患者是个23岁,有高血压病史却已六年的人。不少医生的发言都集中认为他是一个原发性高血压,适宜于采用一般的“保守治疗”。发言的医生包括阳关医院内科心血管黄大诚、林月瑛两位,也包括欧润华医生及儿科的刘易尧医生。刘医生同黄大诚、林月瑛同是湖北医学院毕业,是一间很颇有名气的大学。来院之后,很不高兴主任处处对何金水的依赖,但又找不到何的痛脚。就拿夹竹桃的研究,是由何金水一手提出方案,一手收集资料。但因何其后大部份时间集中于人工冬眠及钩端螺旋体病的研究。结果林月瑛医生却纵踊主任,将全部何的资料拿来,由她去总结,以主任及她的名来发表文章,用此方法来窃取了何的心血,作为自己的成果。但何并无计较这些。此次病例讨论,他们一致意见说此例是原发性高血压。但最后何的发言,完全反对他们的意见,认为此病人是“肾动脉狭窄”引起高血压,是一种症状性高血压,治疗应以手术为主,而不是应用消极的保守疗法。他列举了不少文献资料及病人的检查为证。这个意见最后获得证实。病人手术后完全康复。这个意见使他们不得不既恨他,也对他无奈何。
因此,虽然一些医生们对他暗地里猛烈攻击,却无损他继续发挥他的才能,如果何金水那次去了省卫生干部进修学院进修,他大概不会遭到以后那场重大的浩劫,他的历史也会改写。
十二级台风的紧急警报已经发出,全市在进行各种预防措施,估计台风登陆的时间是下午三时左右,中午时分,已经括起五、六级强风了,沿江的江水吹起高三、四尺的大浪。午饭后,何金水眼见江水翻腾,大浪滔滔,乌云密布,大粒雨滴洒落在水面,激起点点水花,大江迷蒙,完全看不到有半点船的踪影。他想起了毛主席诗词“北戴河”中有那么一段: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
“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随着诗句,他实时想到立刻体验一下在大风大浪中游泳的滋味。于是他换上泳裤,照例地跑去江边,在朝连过海码头处,一纵身,跳到打着大风浪的江中去。游到江心,那种遭到强烈风暴所括起的大浪是那样的惬意,他迎着巨大的浪头,就让浪波将他冲上浪峰,又让浪峰将他滑落浪谷,一起一伏,依着浪峰的推动,就这样地享受着自然。别人看起来很危险的事,可他却忧哉悠哉地欣赏大自然给予的强烈刺激。其实大风浪有什么值得可怕的呢?你只要顺着风浪的起伏,就可以将你毫不费力地向前推进。不要顶着它,不要同它顶牛,只能顺着它,顺着它,你会觉得过瘾,这种过瘾法,世界上并没有太多人可以体会到。如果你怕它,必会胆怯,失去了勇气,就会被它一下子给你吞噬下去;你不怕它,它就服服贴贴地让你在它的怀抱里一上一落,就像婴儿躺在摇篮里一样自由自在地、舒适地享受着。
“化工厂对开河面,一只船受强风吹袭,有一个人严重受伤,打电话来叫医生出诊急救!”下午六时45分,急诊室打电话到内科办公室。由于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强飓风吹袭,院长办公室下达命令,全体内外科医生下班之后,不能离开医院,随时待命急救。所以内科办公室内主任仍座镇,部分医生已忙开急诊,仍有部分在待命。赵主任接到电话后,知道这工作有一定困难。要在平时,这是一个简单的急救;但此时完全不同,外面括着狂风暴雨,十二级强烈飓风正面吹袭整个珠江地区。蓬江全市一片被暴风摧残得满目疮夷。外面沿路树干大枝大枝吹倒、电灯柱折断,阻碍道路,急救车不能驶出,要靠步行。这是一个颇为不易的出诊急救任务。
“我去!”何医生说,每逢有最困难的工作,他会毫不犹豫地自告奋勇。
何金水同急症科护士梁美玲,背着救急箱出发了。本来化工厂离医院只有一里路左右,平时不需十分钟就可到达。可是这回不成了,大风加上大雨路滑,满地是倒下的大树、树叶、店铺招牌、跌落的窗门、及电线杆等等,步行时还要随时注意从天而降的其它不测物品。移动一步都要逆着十二级台风及旋转风向,因此两人要手拖手地顶着风艰难地缓慢前进,加上天已黑,凭着一支手电筒暗淡的光钱照明,摸索前进,就这样,在雷雨交加中,行了将近40分钟才能到达。
这是一只内河货运的大木船,一个身材健硕的水手,躺在船舱的甲板上,他是因为在飓风来时,为了加固船上的缆绳,被前面的大船撞倒。当医生抵达时,发现他骨盆粉碎性骨拆,可能肝破裂引起内脏大出血,已死去最少一个多小时,心跳停止,瞳孔已经散大,角膜混浊,返魂无术。这场风飓做成的损害不少。
“近日来地区发现从东南亚经由渔民们传人的副霍乱,开始在我们地区发现,这是自解放以来,第一次发现副霍乱疫情。”潘院长在全院职工大会上,向全院的医护人员说出了在医学上的一件大事。
“事实上,解放之后,党同人民政府致力于“预防为主”的卫生工作方针之后,各类传染病均先后得到控制,尤其是霍乱病已经从1952年开始在中国绝迹,但是现在由于东南亚国家有此类疾病流行,而我国、尤其是广东地区,沿海的渔民经常出海捕鱼,与外界接触机会多,因而受传染的机会也多。此次副霍乱的发生,是从出海捕鱼的渔民发病中检获,并经细菌学证实。故此,全院医务人员应全体立刻开始注射霍乱疫苗,预防此病传染医务人员。另外全市也将展开全民注射疫苗的工作。还有,内科所有职工,包括医生、护士、病房工友,均需要预防接种三次,尤其是传染科部开,更不能免。”潘院长算是在全院职工大会上下了达行政命令。
“地区卫生局给我院下了一道紧急命令,我地区一个沿海渔港发现副霍乱流行,现在病例急剧漫延,每天最少也有十宗八宗新病例,而且有些病例因得不到相应的抢救措施而死亡。地区卫生局要我院实时组成医疗队到流行地点进行抢救工作,配合地区防疫站做好疫区的消毒及展开预防。”这次是潘院长于上次大会之后一星期,在内科晨会时,向全体内科医生们下达的指示,他代表院务委员会及院长办公室,要由内科组成医疗抢救队前往。
“我想这工作由何医生负责,好吗?”赵主任考虑了一阵,说出他的建议:
就这样由两个医生和几位护士组成了一个“副霍乱防治医疗队”临时组成,并且当天下午出发。
这是一个面临南中国海边缘的一个小小渔镇。其实何金水已经不是第一次到此渔镇来,早在1954年初,他第一次踏足此渔镇时,还是一名来此实习公共卫生学的医学学生。那时,他觉得这个渔镇美极了:面对南海的陆地边陲,宁静的环境,清洁的街道,朴素的农村加渔村的建筑,以及丰富的渔获。当你在黄昏时分,被徐徐的清凉晚风掠过你的身旁,站在被微微海风吹拂的海旁观看海潮那种惬意的心情,使他对美丽的祖国,更深一层爱恋。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年青学生,有着年轻人爱国的共同热忱,充满无限的爱、无限的幻想地对自己祖国的衷心依恋。他下定决心,不辜负祖国对自己的培养(他全部学习及食宿均由国家供给),一定要在工作中,尽自己的全力,去建设美好的新中国。这个渔镇是地区的“卫生红旗镇”,卫生工作搞得很好,很出色,完全没有一般渔村那种腥嗅味。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渔村啊!
何金水从小就喜欢海,尤其是他锻练长泳以后,更爱海。他曾经梦寐以求地想成为一个海军,雄纠纠、气昂昂地站在祖国自己制造的军舰上,杆卫绿色长城,保卫着祖国万里辽阔海疆,迎击任何敢于来犯的敌人!可惜儿时的梦想不能实现,却变成了一个“白衣天使”。他没有后悔学医,但他对海的热爱却没有丝毫减轻。当他站在这个如此美丽、清洁渔港的海岸边,望着一排排归来的渔舟,使他又回忆起他已往的梦想。然而梦想总归是不会实现的,他唯一可做的,就是又一次地脱去他的衣服,从当年苏束坡被贬南下时,曾经在此地写过“海永无波”题词的石碑旁,站在渔船的甲板上,跃进那深蓝色的南中国碧绿色的大海中畅游一番,表示他对祖国海洋的无限的爱意。
五年过去了,旧地重来,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距离渔镇十五公里的海傍公社,开始设立第一道防线,设有一道由省、地、县三级防疫站共同把守的关卡,检查出入本地人的通行证(凡不是本地人,一律不准进入疫区,除非是防疫人员,奉命派入的医务人员,以及必需的军、警等等)及防疫注射证。凡无防疫注射证而必需入疫区的人,一律要在进入前作防疫注射。疫区的居民。尤其是疫区中心的居民,暂时一律不准离开疫区。
距离渔镇五公里,设立第二道检查站。这两道检查站的目的,是尽可能使疫区的人不能外出,而疫区外的人,如无必要,一律不得进入。渔镇顿时变成“万户萧疏鬼唱歌”的“死市”!
镇卫生院是一座大祠堂改建加大的半旧半新的建筑,大门是祠堂的正门,只是加上了卫生院的大招牌。原来何金水在54年初到此地实习公共卫生时,全院共有20张病床,但是往往只有不足一半床位有人住,从来没有住满的记录。但是五年后的今天,整个卫生院不论在病床上、办公桌上、或是两张长的候诊椅拼作一张“床”上、甚至地上铺一张床板、铺一张草席上,凡是能够躺得下一个人的地方,都躺满了病人,就如同正在打着一场激烈战争,满地躺着受了伤的战士一样。
这些病人,有些他们的静脉内正在滴注着葡萄糖盐水,有些正在等候医务人员处理而躺着呻吟,有些在大量地腹泻,有些在呕吐,满屋都带有浓烈的腥臭味,这是一种恶臭,就如同劏开了一些霉烂多天的死鱼肚所散发出来的既腥也霉嗅的腐恶气味。全卫生院既混乱,又肮脏,那有半点医疗机构的样子!说它是临时收容所倒较贴切。何金水同医疗队全体穿上密封的隔离衣,口罩,胶手套,胶水鞋,巡视所有病人一次。实时召开所有医务人员会议,给他们作一次“战斗部署”。
原来从此病流行以来,生产大队的卫生员、镇卫生院的医生、护士。护理员、卫生员、防疫员、县人民医院派来的医生、护士等等,以及能动员起来的、原来在镇上开业行医的两名医生,和所有行政人员,一共只有30人左右。这次何医生带来共有10人的医疗队,共中医生有三名:何金水,陈仁及黄汝玲;护士四人,化验师一人,药剂师一人,供应护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