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不要再骗我了,你怀了孕!最好的办法是结婚,而不是食奎宁!”何医生不再同她兜圈子,直接指出了她。“你老实对我讲,可能会邦到你,如果还在骗我,对你无好处!”
她面色变青,口唇震震,停了一阵:“不会吧!”声音很细。
“你还想骗我,你想不想看一下你是否真的怀了孕?”他问,同时再补充:“你想不想即时证实我所讲的一点不假?很容易。”
她无出声,望着眼前这个男医生。
他在她的左乳房,稍用力一挤,一点微白、带点混浊的液体,就在她的乳腺管向外溢出。
“这是甚么?”何医生仍握着她的乳房,问她。她略微低下了头,看着自己乳头溢出的液体,摇一下头,表示不清楚。确实,她不一定知到那是甚么,因为她还未有试过怀孕。
“那是初乳,你怀了孕,到一定时期,你的乳房就会产生初乳。这就是你怀孕的重要证据之一。而且你看:乳房变胀、乳头变粗大、乳头颜色变黑、乳晕黑而范围大。种种迹象都非常明显。加上,你的脉象是“喜脉”。没有错的可能。
”他很严肃地对她说:“你不能再拖下去。一般早期妊娠不会有初乳,有了初乳几乎是三个月或以上的怀孕期。要吗即时结婚,要吗就做人流。再迟,人流的机会也会失去,到时后悔就迟了!你现在的阶段不是食奎宁可以解决得了的。
”
到此,她没有任何理由来否定自己。
“你起床,扣好钮。”何医生嘱咐她。要看的东西已经看过了。要知的事情,也已经知到了。无必要再躺在诊床上。
她整理好衣服,坐回医生旁的坐位上。
“你说你无爱人,无男朋友,那么这个孕,是从那里来的?”他知到一个女知青无端怀孕,必定有她的苦衷。他也深知近年那些知青在农村走得已经七七八八,眼前这位年青女人,大概有她不能告人之事吧,因此他抱着同情的态度,并无半点责怪的语调。
“唉!事情已经不能隐瞒,也得直说了。”她叹了一口气,开始讲她的故事。
“我是一个知识青年,下乡七、八年了。同来的一大班知青,走后门的、“医病”的、督卒(偷渡)的……都走了。我呢!甚么方法都无。父母不是大干部,无走后门的条件;也曾试过装病,可是无钱打通医生关节,也无法取到医生的“病假”证明;督卒试过两次,都被捉回。我回不了广州。现在,所有知青都走了,走剩我。你说我怎办好?难道真的要我一生老死于农村?”她开始流泪,两粒大大的泪水,溢出了她的眼眶。
“要知到,农村还是很穷。每天从早做到晚,最多也只有那“十个工分”,有时还不够。”她接着讲下去。
“你们生产队每个工分值多少钱?”他问。
“三份钱!还不够买条雪条!”她停了一下:“十个工分,三角钱。劳动一天的价值就是三角钱!一天风吹、日晒、雨淋,如果无工开,连三角钱都无。每餐就是咸菜、咸虾酱,自己种到有菜,或是养只鸡,就会有只鸡旦。七、八年来,就是这样过了。初时,一大班知青,还可以有讲有笑。现在他们都走清了。谁个还会在这些不是自己“家”的“家”去安家立业呢!我一个人,一个从少女就在这个穷乡村“战天斗地”,将自己的青春献给了这里。有甚么结果呢?
能为自己、为这儿的农民,带来了甚么好处呢?我不知到!这儿一间小泥屋,晚上对着一盏油灯。一个女孩,一个女人,你叫我怎样过!”
她说话声音梗咽了,说不出声了。何医生也为她眼晴湿润了。
“我在无办法时,想起了一个办法。”她继续开口,缓慢地说:“同来一个女仔,以前高中时同我同学。早在四年前,她以她的身体,用她的处女膜,送给了公社一个干部。很快,她获得了回城证。她在临走时告诉我:“没有门路时,这就是门路,我们做女仔的,就只有这一点,看开些吧,想回城,就只有这个办法!”可是,当时我不能接受。怎可以用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处女膜去做这样的事。我觉得不可思议。可是,人,一个一个地走了。各式各样的办法都行得通了。唯一一条,未试过。思想斗争很剧烈,时间也一天天地过去了。”
“去年,一个经常对我有意思的大队干部向我示意了。那时,最后一个都走了,剩下我,于是我把心一横,反正他需要的东西,我有,只要我肯拿出来。就在一个晚上,他跑到我的住处。在火水灯光下,他正式向我提出了。在我没有拒绝下,我们发生了关系。有了第一次,就有以后的多次。每次我们都避孕,但三个月前的一次,避孕失败了。结果就发生了这次事件。不过他答应同我申请办理回城证。他没有讲大话,我也依从他。今次怀孕事件不想连累他。我们都相互需要,没有谁强逼谁。因而,不希望他为了此事负责。”
“你们这样是一种交易,对不对?”
“我不知怎说。说是交易,似乎不太好听。但是,我想离开农村,我真的不原意逗留在这个只有十个八个工分一天的农村过一辈子。处女膜对我已经不重要了。他能为我办理回城,我为甚么连一点好处也不给他?”
“就这样,你想骗我误用药物,令致你落胎?”
“对唔住,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你真的不想连累他?”
“是的。因为他对我是一心钟意。虽然他已婚,但是他无骗我。我同他发生了关系之后,他一直为我办理回城手续。至今已成功。我为甚么要连累他犯错误呢?再讲,如果事情暴露之后,对我一点好处都无。如果将责任全归在他身上,我也于心有愧。求求你,邦邦忙,让我落了这个胎,不要连累任何人,可以吗?医生。”
这是实情,做医生有何理由非要使一个可怜人出丑不可呢?她没有犯任何法,没有侵犯任何人。无偷、无抢、无当娼、无买淫、没有行贿。她只想离开不是自己家乡的农村。任何法律都没有保障她这一点。当然,你可以说她违反婚姻法(如果要说的话,这也算是犯法其中的一条)、可以说她勾引、腐蚀干部、破坏别人家庭幸福,也可以说她淫贱、堕落。亦可指那个大队干部:违法乱纪、道德败坏、勾引良家妇女……。可是,事实上如何呢?一个少女,将她的青春放在一个陌生的农村,渡过了她青春的年华,归期无定。没有后门可走、没有送礼的本钱。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又能指责她甚么?
“你如何知到疟疾病可以食奎宁?你又怎知道用了奎宁后可以落胎?”何医生似乎几感兴趣地问:“你知不知到这样是连累医生犯错误的?”
“这也是前几年的事了。她们未走之前,流传在女知青们的“知识”,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如果同男人性交之后,不慎怀孕。可以同医生讲“打发冷”
,要求医生给奎宁,十个有九个九都能顺利打胎,不必费神。这次很不幸遇到你,被你识穿。我现在只求你成全我。求求你,好吗?”她又再苦着脸求何金水。“至于你说给奎宁我,会连累你犯错误。那么我发誓,我不会向任何人讲,这样就不会连累你了。”
其实何金水遇着这些女孩子,十个有九个都是赞成给她做人流。因为这些人,她们是不得已才怀了孕。而这个胎儿会给她们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她们连自己也养不了,根本无法去养育孩子。与其将来长大成了社会问题,不如趁早解决。否则,被“组织”上知到了,她们所受的苦楚将会是一生中的最大遗憾。何必呢?何必要令到她刚跳出了农村的困境,又踏进“接受组织处分”的地步!
“你说很不幸遇到我,这是错了。我说你好彩遇到我。因为我会邦助你!”何医生说:“不过,不是给你食奎宁。这个不安全,也不保险。除非我唔邦你,要邦就邦到底,就会用最好,也最快,最安全的办法。”
“真的?不骗我?”
就这样,他把她带到妇科去。告诉妇科医生这样的事情。很快妇科医生用电吸引法为她作了人工流产。
一个星期之后,她来到门诊,找着何金水医生。
“何医生,多谢你,小小心意,请你收下吧!”原来是她,李瑞珍,一个容光焕发的少妇型的少女,拿着用旧报纸包起的一包东西,送到何医生面前。
何医生将报纸打开。发现这是一个四方形、企身的玻璃瓶。这种在杂货铺通常都可以看见的,能装约一市斤东西的玻璃瓶。他做医生廿多年了,从未接受过像这样的礼物。这个并不贵重--可以说是非常便宜的玻璃瓶,店铺用来装花生、糖果之类的东西。他看看这个瓶,也看看眼前这位好心的少女。而她也微笑着看着这位对她来说是大恩人的医生。
他意识到,她是很有诚意专程来送这份礼物的。于是他捧着这个大概只值一、两元人民币的礼物,笑着说:“谢谢你,很好。”
她发现他不会因为礼物不值钱而不高兴,她知到这位好心肠的医生,乐意接受这份礼物,她高兴了。连声谢谢,走了。
她能送些甚么给他呢?没有。她无钱,却有心意。那怕她只能掏出一、两元人民币买到这样一个玻璃瓶,已是她最大,最诚的心意。要知到她一天只能挣到三角钱的收入!
在最傍惶的时候,他伸手援助了她,使她解困。她避免了淫贱、勾引、贱女人、道德败坏、折散别人家庭……等等的罪名。恢复了做人的尊严,恢复了女性的矜持。
他想起了在平泥农场时一个女知青,也有类似的经验。她们都是用自己的肉体,为自己今后打出一条出路。她们这样,对不对?如果不是这样,她们又会如何?他,得不到结论。
两个月后,她打扮时髦,来到门诊,偷偷地告诉他一个消息(她已当他是一个可以诉心声的人),“我明天去澳门。”原来她是专程来同他迟行的。果然,再过一个月,他收到从澳门寄来她的一封信。说她在澳门找到工作,生活不错。
他感到欣慰,因为他从另一个角度,挽救了一个人。
“医生,同我打鸡针。”一个农村妇人,手抱一郁生鸡(公鸡),同何医生讲。那是何医生在门诊诊病时的一个门诊病人。
“你甚么病?打甚么鸡针?”何医生一头雾水。
“你做医生,为甚么不懂得打鸡针?”病人也奇怪地反问。
“你来看病,最好讲清楚你有何不适,再由医生给你看,好不好,至于打甚么鸡针,等会才说吧。”
“我有哮喘已十多年,年年发作,医极都不能断尾。近来听人讲“打鸡针”可以治疗很多种病,包括哮喘。所以我带同一只鸡来,请医生邦忙。”那个老实的乡下人说。
何医生不听尤可,一听之下,非常愤怒。因为“打鸡针”之事他已经听到过不少。这种治疗方法也不知是谁发明,也不清楚从何处流传开来。不少农村一些文化知识低下的地方流传得最广。但因为越传越烈,最近连城市也有这种传说。
他们说,在鸡的翼下血管抽血1-2毫升,直接注射于人的屁股(臀部肌肉),可以治疗百病。今天竟然有人捧着鸡,来到医院叫医生给“打鸡针”。
“我想问一下你,你有无读过书?”何医生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向这个无知的农民问。
“我有无读过书,同打鸡针有乜关系?”他不清楚地反问。
“有的。如果你无读过书,轻信一些谣传,可以理解。如果读过很多书,这样轻信就不对了。”何医生还是耐心地同他讲。
“我只读过小学。”
“怪不得。我告诉你,这种“打鸡针”很不科学。鸡是禽畜,同人类完全不是一类的生物。如果我们谬然抽取鸡血,注射到人体去,会出现大问题,甚至致死。你不怕死,我也不原意。不要这样误信。回乡去向你们乡人宣传,不要误信这些无根据,又危险的治疗方法。”
“我又唔明嘞,你刚才讲打鸡针有危险。初时我也怀疑,怕有事。但我们村亚四婶打过,也无见她有事,我才来求你呀!”
“一个人无事,不等于安全。用异种生物的血液注射到人体上,可以引出很多问题,其中有:你不清楚这鸡有无传染病,它的血液内有无同样可致人类疾患的病;其次异种生物,未经处理的血液,可以引致人类过敏反应,轻者可以出疹、哮喘,重者可以致死。你是哮喘,更不应谬然去试。总之我不会同你打鸡针。我们医院也不会有医生同你打鸡针,我们也反对任何医务人员去盲目作一些未经研究证明的任何这类治疗。”
一九七八年邓小平第三度复出,带来了社会改革、开放。随着四人邦受审判,定罪;全部在文革中被打倒的老干部、知识分子重新登上历史舞台。毛泽东的文化大革命被沏底否定。于是人们的思想渐渐转向“经济利益”为重点,成了企业事业单位的主要目标。被十年文革批判的“走资本主义道路”方向转向经济卦帅,医院开始发放“奖金”。人们的生活走向多元化。
电视机开始偷偷地在某些人的家庭中亮相了。
医院的工会,也买了一部23寸的彩色电视,每星期六、日晚上,在医院大礼堂播放。不少的职工、家属,尤其是小孩,都嚷着看电视。
“陈玉雯!”护士叫了一个病人,放在何医生桌上。
入来的是一个29岁的女性。大热天气,她还用一条丝巾包着头,进入诊室之后垂着头,很畏羞的样子。在这个年代,廿九岁还这样畏羞并不多见。
“有甚么事?”何医生问。
她看一下何医生,欲言又止。
“你有甚么事,不妨讲我知,好不好?”何医生再问。他开始了解到这个病人必定有她难言之隐,因此不急于催她,而是很温柔地同她说。
“我个肚生瘤。”她细细声地说。
“哦!”何医生哦了一声,原来这回事。对他来讲肚生肿瘤不是甚么希奇之事:
“甚么时候开始发现?”
“我也不清楚,只是近半年来看见个肚一天比一天大。”她说。
“痛不痛?”
“不痛。”
“有无月经来?”
她只是摇下头,表示没有。这引起何医生有点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