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注意安全。挖防空洞是为了防战争,最终是想大家安全。因此“安全第一”,这是十分需要的。”他叮嘱了一句,背着双手,走了。临走时,望一眼何金水及黄瑞喜。后者,同他点点头。
防空洞似乎已经挖得七七八八,山洞已被打通。王瑞喜,赵亚兰,姚爰意,张霭玲他们都调回各自科室去当病房杂工。新镇仔除了区仔哥之外,全部回去了。
但何金水似乎无人收留。仍在防空洞名为“修补”漏洞,他与电工郑红宝两人,天天入去防空洞内“修补”。可是,有甚么可以修补的呢?没有。进防空洞内,你可以“打牙较”(闲聊)、睡大觉,无人理你。这是从67年做牛以来,最舒服的一段时间。
郑红宝这位三十出头,身材苗条瓜子口面的女电工,同何金水相识多年,对他非常敬重,不管是为公的病房电器,抑或是为私的家庭电器,凡是这类东西出了问题,何医生叫到,她都乐意随叫随到,而且迅速完成。这次大家都在防空洞,虽然她不像何金水那样是“牛”,可她也是因为儿子的事而受累,才会在这个防空洞内同何金水一起做“穿山甲”,因此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受。现在防空洞只有他们两个,钻入去里面,无王管,郑红宝这位喜欢唱几句粤曲的“花旦”,不时在洞内高歌一曲,加上她那纤瘦身材,扭两下花旦的腰枝,不亚于当时红伶陈小茶,两个倒也开心,日子不难打发。
然而,这种日子时间一长,对于何金水来说并不舒服。他反而觉得无所是事是一种无聊的痛苦,可是无办法。
“最近怎样?”一天,黄书记见到何金水,问了一句。
“修补防空洞。”他简单地回了一句。
“防空洞很多东西要修补吗?”黄书记说。
“没有!根本无多少要东西要修补。反正现在无事情可做,又无人理到这里。
”他答,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阶级队伍已清理了那么些年,要清的清了,未清的摆在这里,甚至现在无工可做,却要修补防空洞。有甚么地方要修呢?连叫我们“修”的人,也不知要修那里!”
黄书记下到防空洞巡了一圈,出来,无出声,走了。
一个星期之后,老傅来叫:“老何,明天跟赵老九改建第四宿舍。”
第四宿舍楼下改建为家属宿舍,将三个大房改为三套三个单元的宿舍,一头一尾那两个大房,可以改成两房一厅,中间那一间较细,只能改成一房一厅。
这个第四宿舍,就是以前何金水住过的宿舍的对面。他过去的宿舍现时由外科医生陈亮超及内科医生黄心爱夫妇居住。现在,每天何金水同赵老九,及区仔哥一起做房屋装修工程,他所担任的仍旧是搓灰、搬泥、搬板、搬砖、递灰沙等等泥水小工做的工夫。
“做这些工夫,辛苦吗?”一天,黄书记来到第四宿舍楼下,见到何金水,问他。其实黄书记来了几个月,很少同何金水说话,就像他来阳关医院之后,似乎根本就没有何金水这么一个人存在那样。除了个多星期前在修补防空洞时淡淡地同他说过两句话之外,似乎再无讲过甚么了。今天是第二次开口。
“习惯了,不觉得怎样。做累了,回去大觉一睡,第二天,精神又来了,没甚么。”
“有无想过回病房上班?”黄书记声音不大,又似是无意中,问了这一句。
“我自已想是无用的,这是你们上级的想法,我自己倒不如安下心来做泥水小工!”何答。
“我建议,下星期一起“解放”何金水、王瑞喜等未解放的人,全部让他们回到各自科室,担任原来工作。从明天起,让他们放假几天,好让他们作一下准备。”黄书记当天晚上召开医院革委会兼党委会扩大会议,讨论最后被解放的那几个人。他第一个首先说明今晚开会的内容。明确了内容,避免了兜圈子。
“他们还未定案,我不同意。”黄学长首先反对。
“我也认为何金水不能解放。极其量是其他几个可以,但需要监督改造。”谭永富也说。
会场上沉默,过了一会,无人接着发言。黄书记也不急于发言。
从他来阳关医院初期,开始下功夫深入了解他们的档案,了解他身处的环境中的人和事,故此他对很多事都没有立即表态。其后,对全盘有了较深的认识之后,开始对一些人做些思想工作,企图说服那些在党委中反对他、却占绝大多数的人。这些人当然包括黄学长、李贾善、谭永富、甘涌……等那批专案组的人。
他非常清楚,按照材料:不管是他们整何金水的材料,或是收集一些所谓旁证材料,都有很多漏洞,这些漏洞不足以构成何金水的罪状。更兼有上两任医院党委书记对何金水看法以及大量具体而明确的资料,尤其是李清定提供的资料。
这两位党委书记所提出的一切资料,比起空喊口号来得更有说服力。共产党是实事求是,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何金水的顶头上司,当年的内科主任赵新,他的材料也足以证明何的为人,也证明何在医院中的一切工作,证明何金水对内科、对医院能有今天的发展的功劳,是不能抹杀的。关于乙型脑炎问题,儿科主任叶贵堂在他生前于看守所狱中写下的充分材料说明何金水是清白的。肝穿剌更是离谱,甘涌的医疗事故,强加在当时为他保护的何金水身上。而何金水全部肝穿病例的病案记录,都完整无缺地保留。再加上何金水提出的上诉,这些材料综合起来,他们完全无理由能整得了何金水。
“何金水的案件,是件冤案。”黄书记心中想:“但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案件,都不能说它是冤案。只能说他应该“接受教育”吧了。也不能锄伤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出现的新鲜事物及新人新事”
黄书记认为有必要尽早将何金水这几个人“解放”,但他却又舍不得将谭永富、甘涌等人治以“诬告”之罪。他认为他们这样做,是文化大革命中的“新生事物”,何金水之所以被斗,也是“事出有因”。现在一切已经查清,还他个本来面目是时候了,不应再次纠缠。因此,他的心目中尽快解放他们,也不应开罪另一方面。两面都做到“面面俱圆”就得了。
“我说,何金水应该被“解放”了,是时候了。”会议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慢慢地说:“经过几年的时间,你们对于何金水方面,拉他去游街,游了;要查的,查了;要批的,批了;要斗的,也斗了;监护审查,也监护了;监督劳动,也劳动了。还有甚么呢?再有甚么可以对他调查、了解呢?你们说!”
黄书记停顿下来,好让他们发言。
没有人说话,会场静静地,连苍蝇飞过,也听见嗡嗡声。
“从你们广泛收集的资料,你们自已看一看,能定他的罪吗?不能!这点你们早已经知到,不能定他的罪!要他劳动,时间也不短了。你们还想他劳动到何时?”黄书记停了一下,环顾会场坐着的全部党委成员及革委会成员。
“何金水的调查材料中,不单你们定他不了罪,而且,如果公开公布,他还是有功于我们医院的。这样的人,你们将他搞了几年,为的是甚么?你们说,为的是甚么?你们今天不解放他,留到甚么时候?留到等待上级派人来处理?不要忘记,如果上级特别派人来处理这件事,对你们不会有利。因为大量资料说明他是被你们在坐的人冤的。”黄书记不客气地指出。
“你们调查了早年的向书记,被你们轰走的李书记。他们都是老一辈的革命家,对党有无限忠诚,对革命事业有无限忠心。他们的材料,比你们的材料有说服力得多。上级如果派人来深入查下去,未必会对你们有利。”黄书记的语气越说越有力。
“军代表汪同志在医院期间,对你们有很多意见。他站在党性的立场上,用实事求是的原则,深入细致地进行调查研究。他为何金水讲了很多很公正的话。
这分调查材料很得上级的同意,才阻止你们在定案时的错误观点及错误结论。”
黄书记没有对在坐的人责备,只是谈事实,提醒他们很多他们原来已经知到的情况。
“你们不断将一些真实的事情掩盖起来。对你们不利的调查结果掩盖起来。这点对你们无好处。你们的掩盖,只能让下面的人不了解事实的真相。但是到头来,上级会派人核实。一旦核实材料,就会暴露你们的错误。你们为甚么还要坚持错误下去呢?”
“张付顺为甚么会被调走?我为甚么会被调来?你们想深一层,就会明白。军代表汪同志虽然参加革命时间不算太长,可是他的党性原则很强。凡是不合符党的原则,他都会坚持到底。这点,你们可能不太清楚。我们党能有这样的好干部,这是我党的幸运。总之,今天我对你们的说服工作,就是这些,你们同意解放他?或是仍坚持你们的意见,你们还可以考虑。但考虑时间不能太长,因为不可能再让何金水他们再这样劳动下去。我们医院今天不是人材过剩,而是人材严重不足。尤其是中山医学院那些“工农兵学员”的实习生。你们不是说教学师资不足吗?为甚么你们非要浪费这些宝贵的人材呢?”
黄书记说完,他不作决定,宣布会议暂时结束。明天再开,好让大家有个考虑。第二天党委会及革委会会议,表决结果,仅一票之差,同意解放何金水及全部遗留下来的人。
宣布这项工作,落在人事科长黄学长头上。他跑到工地上:“何金水,有话同你讲!”他这人一副严肃样子,突起他那金鱼眼,鼓起他两面发红发紫的脸,露出一排由黄变黑的牙齿,向何金水说:“现在医院党委会及革委会决定,让你先行回内科“监督工作”。你要好好地服从革命群众对你的监督,只准规规距距,不准乱说乱动。你要向内科甘主任报到,他会安排你的工作。这两天给你休息,作好上班前的准备工作。”他像是一个太监,宣读皇上的圣旨那样。
“我还要向你宣布几样规定,”他原本已转身要走,突然想起还有未讲完的话,转回身来,冲着何金水说:“第一:不准你写文章,不准你发表论文;第二:不准你参加任何学术会议;第三:不准你教学生。这三点你听清楚未。”这三点不准,他提高了声音,像是进入监狱时,宣布的入狱规则一样。
“这也是党委及革委会的决定吗?”何金水问了他一声。
“你不要管那么多,我说的话,你要服从!”他不正面答复。因为会上并无此规定。这个规定是会后,谭永富及甘涌他们几个人定出的。他们不甘心他们的失败。他们不甘心何金水再可以穿回白大衣,堂堂正正地上班做医生。于是尽量给他制造可能造得出的麻烦。
“还有一件事得向你说明。”他本要走,突然又想起了一件颇为重要的事,停住了脚,回过头来说:“你的工资及级别是:降两级。下个星期你去出纳处领回你停发的工资,按新的工资级别发放。”
“为甚么要降我两级?为甚么降我工资?”何金水不愤这个决定。
“你不要问那么多,这是决定!”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学长走了,何金水返回到工地。望着将近完工的第四宿舍改建工程。这个是自已有份参与的改建工程,是一生在劳动中,大概是最后一项工程吧!但原如此。他有点呆呆地站在这个工地上,连九叔、区仔哥他们向他祝贺:“老何,恭喜你,又做番医生啦!”他似乎都听不见,还是站着,望着这个空空洞洞的建筑,望着这个又是泥,又是灰,又是沙的房间。“四年了,整整四年。从1967年8月,到今天1971年10月。这是四年还多两个月。”他的脑袋一片空白。
“虽然是降了两级,能做回医生,也还是不幸中的大幸。”他在想:“几年来以为不可能的事,今天总算如原了,降级不降级,已经不是重要的问题。”他心中对于降级这一回事有点坦然。
应该是欢喜的时候,因为四年多以来,日盼夜盼,都是盼望能有一天获得平反,做回本行。今天盼到了,正式宣布自己回到内科上班了。“不过,不要高兴得太早,今天不是为你何金水平反,而是“监督工作”,比起监督劳动稍为好些,最低限度可以做回医生。就是说过去是“牛”,现在呢?是“半条牛”,半条牛,就是独角牛啦!”
他想着想着,忽然大笑起来说:“我是独角牛!哈哈!哈哈!”
“管它独不独角牛,见步行步,甘多年都挨过去了,今天给你做番医生,管他是不是独角牛!”区仔哥说。
“对,不理他们,能做回医生工作,这已经是一个大的进步。”他跑回自己的宿舍,冲一个干干净净的凉,去街市买了些菜,煮餐好菜给两个女儿今晚放学回家食饭。
“爸爸,今晚做乜野好菜?又有鸡又有鱼。”惠惠及军军放学回来。惠惠已经十三岁了,她一放学回家,就邦助爸爸做家务。今天见到爸爸在厨房煮那么多好菜,而且爸爸很像很高兴的样子,这个高兴的样子,她很像在她的记忆中已是遥远的往事了,于是问。
“你估?”
“妈妈回来?”
“不是。”
“你生日?”
“傻女,连爸爸生日都忘记啦!不是不是,再估。”
………她真的估不到“唔,估唔到啦,开故吧。”
“好的,你们两个都来我处。”他揽着两个女儿,慢慢向她们说:“从今天起,爸爸回到内科去,做回内科医生啦,不是做泥水小工啦!”
“真的!”姐姐大声地说,妹妹也高兴地问:
“是不是真的?”
突然间意想不到的事情,一下子来临。就像四年多前的那一天,也是突然祸从天降。这种突然转变,使年幼的姊妹激动得大粒大粒的泪珠,从她们的眼夺眶而出,她们哭了。当初爸爸被拉去游街时,她们吓到只知呆呆地站着,今天,却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哭吧!哭吧!尽情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