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个医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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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从黑暗到天明(12)

“甚么?你提甚么?”这个天真的少妇,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会提这个问题。在她的思想中,他是一个严肃,严谨而又严格的人。在他每天的工作,都是用党的原则去要求任何事物。他说话时那种严厉,使任何人都望而生畏。可是她刚才听到的,似乎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是另外一个人的主意,而不是他,杨同志。因此她眼直直地望着他,惊奇地反问。

“我是说,作为一个首长,整天忙于工作,忙于阶级斗争,整天同各种形形式式的阶级敌人较量。可是这些首长也是人,人是会有疲劳,也需要一些休息,甚至需要一些安慰,需要一些慰藉。而且,作为上级首长,也是有感情的。假使他在工作过程中,产生了感情,必定需要用感情来弥补他,使他在感情获得满足后,他的工作干劲来了,更好地投身于革命事业。”他这番理论是她从来都未有听到过的。是的,作为首长,长期工作,也会疲劳。可以多些休息,休息就可以恢复疲劳。却为甚么会牵扯到感情的事来呢?不明白,还是不明白。

“我似乎还是不太明白。如果你说疲劳,这点我完全理解,可以多些休息呀!

休息可以恢复疲劳,不就可以吗!至于感情的事,你可以找你的爱人嘛,她在不在这里?”她向他提出,这真令他啼笑皆非,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你看我能休息吗?不能,这么多的工作,你是看得出的。”她也同意,点点头,他继续说:“至于我的爱人,一来她不在这里,难道我可以向上级打报告要爱人来倍自已工作吗?二来,所谓产生感情,是在工作中所产生,不是同爱人那种。”他生气了,他的说话有点离开了他的理论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你对那一位女同志产生了感情?”她问。

“对!”

“谁?”

“你!”

“啊!”她大惊:“怎可以?”

“为甚么不可以?”

“别人会知的,别人知到怎么办?”

“别人怎样会知?平日我们可以若无其事。晚上我会叫你做资料,谁都不会知!这样深夜,不会再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你知到,如果你听我的话,我的工作干劲会增加,这是直接有益于工作,有利于革命。所以,你同意了,就是对革命一份功,一份大功,我可以作你的入党介绍人。”他开始用入党作为筹码,作为他引诱无知而天真少女的筹码。

“我怕!我真的怕!对党,我是无限忠诚,但是,这是……我怎可以这样呢?

”她再也说不出口,她哭了,很伤心地哭了。

他也觉得扫兴,他的冲动给这样扫兴而冲淡了。他站在她的背后抚摸她的背部,她摇动她的身躯。最后,她走了。

回到宿舍,倒在床上,哭了,但不敢出声。因为同一起宿舍内还有另外一个护士,她不能吵醒她。

“怎么办?他看中了我,是我的运气?还是我倒霉?”她想着。虽然她年龄不算太大,可也有二十二岁,经已结婚了。她不是封建时代的女性,也懂得男女之间的关系。她的丈夫不在蓬江市,而是在另外一个县,她只有在假期时可以回去探亲。平时过着独身生活。像这样的女性,如果说要偷情,完全有条件、有时间,尤其是同一个老干部偷情,更能提供安全的条件。因为有高级干部的庇护,甚至将来会有大好前程,多少少女求之不得。杨同志就是看脏准了这一点,以为十拿九稳,必定垂手可得。

“他对我有心,可我对他无意。有的,我只对他敬重,毫无男女之情。叫我如何办?”她明白一点,他是不能够得罪的。如果不应承他,今后逃不了他的掌心。

这一段时间,她作为资料员,开始接触到一些事。起初,她只以服从作为自已的守则。可是越来越多的资料,在她看来,有很大部分是不实的。就拿李青定来讲,他的资料能说他是“走资派”吗?不,不能够。但她不能够、也无权去直接提出疑问,她仅仅是一个整理资料的人,她的职责只是整理。

她渐渐地也看出张付顺这批人,将那么多知识分子打倒,是有他们的目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争权。从那一批人手里,夺取他们的权力,取而代之。她本身却无任何权力可言。她的任何意见,都不会被接受,也不会被重视。

像她这样,是无反抗能力的。要吗同意给他。要不,等待厄动的到来!

他见她走了,毫不介意。他认为那是女孩子害羞的一种表现。他完全不怕她不就范。因为。在这场伟大的革命运动中,谁都可以看得很清楚:她原意进牛栏、挨批斗、游街?抑或顺从他,就可以入党,可以升官。不单她有好处,连带她的丈夫都会有好处。两条道路,一是阳关大道,一是独木桥,难道她不会选择?她是会想的,她必定会想清想楚,然后投进他的怀抱。他安然地进入梦乡,发出浓重的鼻鼾。

第二天晚上,她照旧做资料。当四下无人时,他突然从后一把抱住她,她毫无反抗。让他那有力的双手,紧紧地握着那两个丰满而结实的乳房。他的咀吧,紧紧地贴住她的咀唇。浓重的大蒜及酒精味夹杂烟臭味,直喷入她的口腔,灌进她的呼吸道。立即她本能地产生恶心,她把他推开,跑出走廊,呕吐起来。

第二天,她向市革委及地区卫生局,地区革委三级领导提出了调动工作的请求。而且,以抱病为由,不再到专案组。

从曹丽华不再上专案组班之后,杨同志的严厉作风加剧了,面孔更加严肃了,经常都是一张铁青的面容,出现在职工面前。在专案组上也不减其严厉态度。

同志们只知曹丽华病了,甚么病?不清楚,她也不找甘大夫、或是谭大夫看病。她的病假是由杨同志亲自批给的。因为杨同志怕她将事情搞大,所以直接由他给她假期,无需惊动其他医生问长问短。

他内心的愤怒,内心的灼热,全部发泄在陈玉玲身上。本来有一段时间冷淡了的陈玉玲,以为又再得宠,顾不得已有的早孕,随得他任意而强横地在她的子宫口外猛烈冲激,来满足他那类似猛兽般的欲望。

几个月后,曹丽华调动工作成功了,她离开了阳关医院,到她丈夫那个县的人民医院工作了。由于清理阶级队伍工作太忙,他还未来得及抽身去报复她,她已走了。这是她的造化。因为她够当机立断。

“温玉亮出来,将你的一切行李全部一起拿出来。”看守在仓门外叫。

“啊!你要走了?”何金水第一个反应。他替他高兴,他能出去了。可他也自悲,不知何时才能自已出去。在这个没有提审,也没有定罪,更不知自已前途的监仓内,完全不知自已的将来。

他紧紧握着何金水的手:“快的,很快你也会出去的!”他只说了这些,匆匆地拿起自已不多的日用品,边行边说:“保重!”走了。

那是十一月底的一个下午。天气有点秋凉。也正如秋天的天气,是一个多愁的季节。何金水真的舍不得同温院长相处的日子。他们一个是西医专家,另一个是全省出了名的老中医。原本这两人是咸水不犯淡水。可是他们就在这个监仓内,就像珠江口外,咸淡水交界的地方,互相融合了。何金水吸取了他的中医精华,渐渐地同自已脑海内根深蒂固的西医理论融合了、汇聚了,成为一体,使他在过去学习中医时仍然采取西医的诊断,套用中医的药方那种不中不西的方法,有了更深入的认识。

本来他在中医学院进修时,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学中医不能脱离中医的辨证论治,防止单用西医诊断,中医方剂,这种不加辨证的治疗,不是中医的方法。可是,那时因为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每一样都想学进去,结果,样样学一些,都没有深入。这次在看守所内反而专心地听他讲他的经验。尤其是对于西医的热带病学,也就如同中医的伤寒论、温病学这类有关疾病的经验。他是这样如痴如醉地学习、吸取。

可惜时间太短了,他同他共仓只不过短短两个多月。可是对何金水而言,胜读十年书。

更可惜的是,他这位未曾拜师的师父,不久即与世长辞,再无第二次见面的机会。

“黑鬼英出来!”十二月25号早晨,天还未大亮,突然在监仓外,听到看守所长大声呼喝,两支手电的光柱,从监仓门外射向黑鬼英的床位。跟着铁门打开,两个手持冲锋枪的解放军冲进仓内。仓外仍有几个看守拿着枪,对准整个监仓。

“其他人不许动!”又一声叱喝。

黑鬼英被吓到瘫在床上,两名解放军从床上把他拖起。用他的棉衣铺在他的身上,拖出监房门,走出去了。

一切归于平静。

天放亮了,监外的喇叭响起了“东方红”,也响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

同黑鬼英同一个监仓的其他几个犯人,从惊吓中回复了平静,他们知道,这是黑鬼英的大限已到。

天大亮了,外面的喇叭响起了叫人们集合的声音,到人民广场去,参加宣判大会。

在那个年代,每逢大的节日之前,必定有一批犯人被宣判。几乎都会枪毙几个,实现毛主席提出的:“杀一批,关一批,管一批”的专政策略。现在还有几天,就到1968年的元旦。也是清理阶级队伍的重要关头,不宣判一批,不杀一批,不关一批,不管一批,如何能掀得起高潮?黑鬼英残杀猪肉英,罪有应得,甚么人都救不了他。

“何金水出来!拿齐你的行李!”那是1968年2月12日下午时分看守所内的军代表在仓外叫,与此同时也叫所有医院被监禁的五人。这批人,全部被带回医院。

这批老牛,他们被拉进看守所刚好半年。没有任何人被提审,也没有任何人被定罪,更没有签署过进入监狱的文件。因为他们不算是犯人,并没有“进过监狱”的任何纪录,所以无案底可查。他们只是被医院“隔离审查”。而在这期间,公安局、看守所管理当局多次联系,医院革委会才不得不接他们回去。在这之前,全市的卫生单位的所有人,都全部接走,阳关医院是最后一批接走的。

“你们就住在这里!”这批牛被接回医院,全部被带入牛栏。黄学长是带回这批牛的主要负责人,他指着牛栏给他们说。

这个牛栏,原来住五十九条牛,现在大部分已“毕业”走了,只留下男的五个,女的四个,他们五个回来了,加起上来是十四个。这个旧车房又再热闹起来了。不过,他们只能用“眼神”来互相打招呼。尤其是罗梓治,他的面部表情最丰富,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对回来的人表示极大的欢迎,只不过不能拥抱他们,因为“牛郎”就在侧边。

广东的天气,虽说夏天炎热,可是接近春节前后这几天,是最寒冷的天气。这一年也特别冷。在这个四面通风的破旧车房,木搭的墙上,百孔千疮,北风穿梭般的进出。比起密不透风的监仓,冷很多啊!

“你们回来了,好啊!”杨政委不知何时,进入了牛栏,发出低沉的声音。

这五条新来的牛,从未有见过他。但从他说话的神态,加上穿上军服,军大衣,肥肥的身躯,低沉的语调,不说也可以猜出他的身份。

“你们回来了,我得先告诉你们:要你们回来,不是回来叹世界,是要你们规规距距地交代问题,交代你们过去所做的一切。”他停了一下,两眼在每一个人身上,都停留一阵子,以便加强他的威严。五个人垂着头,心在跳。

“你们今天晚上要好好考虑。其实你们在看守所半年时间,已经够你们考虑的了。你们每一个人都有罪。就等你们自已交代,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点大概你们已经很清楚了。那么是否争取宽大处理,就靠你们的行动!”他这是给这几个人交代党的政策。也是给这几个人一次下马威。

别以为从看守所带回来,是意味着给他们宽大。不是的,宽大不在这个时候,宽大必须要在沏底交代、坦白以后。而他们从未有真正地交代过甚么样问题,怎能说得上宽大他们呢?因此,老杨必需要给他们来一次声明,好让他们不要抱任何幻想。“丢掉幻想,准备战斗”,这些人是应该把幻想沏底地丢掉,准备被淀斗。

“今天,给你们每人两个小时的假,可以回家拿些日用品,见一下家人。两个小时之后,一定要即时回到监护室(即牛栏),听请楚未?”他这是算开恩了。因为无端端坐了半年监,回来又要入牛栏,现在给两个小时的假,可以回一下家,看一看家的变化。算是他的恩典!

规定要吃完晚饭,统一时间离开,统一时间回来。牛栏离饭堂不远。这一餐是饭堂提前作为“除夕夜加菜”,很丰富,有鸡,有鱼,有肉、有菜,每人一大盆,是他们入狱之后第一次丰富的晚餐。

何金水回到他的家,这个家是空空荡荡。麦医生下放了,虽然明天是除夕,但仍未见放假回来;大女因为学校放寒假,同小女一齐到了堂叔家。幸好,他的小舅的老婆好姨知到他今天回医院,预早在家等候,否则连门口也无得入。

回到这个恍似隔世的家,他似乎有点陌生。

“他们呢?”他指的是他的家人。

“啊姐下乡未回来,可能明天会返来放春节假。”好姨说啊姐,是指麦医生:

“惠惠及军军在堂叔家,他们都知到你今天出来,但不知甚么时候出,所以等你出来定了,才带她姐妹返来。堂叔也知你可能仍被监护,所以看情况吧!”

好姨这样说,说明他们是知到情况的,因而也安心了。反正大家都安全,只是分散。在这个环境,安全,已经是万幸了。

他的妗妗好姨是一个三十多岁,已有三个儿女的人,肥肥圆圆,在粉厂工作。

与舅舅两份工资,养活一家五口,经济很不宽裕。在平时,麦惠珍有时或有些接济,有时他妈妈在香港回来时带些食物、或衣物等贴补,也可以过得去。这次何金水之事虽然他们邦助不大,但能够每晚来照顾一下惠惠,他已非常感激她了。毕竟他们只能做到这点。

“我很多谢你,能这样照顾啊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