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朋友--贾平凹写人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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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读安黎

聪明人易歇顶,安黎却一头怒发,黑硬如鬃;应该是梁山泊上的角色,使枪弄棒,呼啸山林,却小少就喜欢写些长短文章。南人北相,北人南相,武人文相,文人武相,安黎破格而合大格,自名安黎,不是黎类,也难安生。这话说与安黎,安黎并不冲动,松口一笑,白惨惨的两排牙,就又懒得动了。

守静是安黎的秉性,似乎见床就亲,总睡不够,养一身黑肥油肉,睡得累了,蓬头垢面在沙发上呆坐,一坐半晌,让旁人吓一跳,要前去用手在鼻前试试,以为是“过去”了。

与安黎相识,时间并不长,是读过了他的《丑脚丫走过故乡路》,那是一部自传体小说,里边记有两件事,一件是他们的村子叫麻子村,“十个麻子九个怪”,于是记住了他的来源;一件是他的父亲是个驼背,他认为父亲活着是来还罪的,于是也记住了他的一种生存。

安黎很忠,忠得若奸,为人虔恭也近似了孤傲,许多人错误了他,离着都远。我依我的经验,将八字真言供他享用:默雷止谤,转毁为缘。他说我不是你。我复题对联再送:圣贤多寂寞,狼虎少群居。他终于长啸了,说:“我是狼,我是狼吗?神态不像狼,有点像罴。”

世上写文章的人常有两种,一是聪明伶俐的人能写,文字多小生气,一是憨呆厚拙的人能写,文字虽不多写,但沉着朴茂,态度有致。安黎归于其后,他的诗、小说和随笔,体证而待,有感为发,不为奇的奇,不故做深刻的深刻。有人曾指责过他偏见,我说,偏见不足怪,安黎的偏见也是美丽的偏见,他只是激愤过盛。他的作品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生活和另一种生活中的人们,没有激愤,秀中无骨。高天在上,杞人应忧,但若超越激愤,以出世态度入世,自是有更大的境界。精卫喝大海之水却填大海,于精卫是大海毁了她的人身,不能享受正常的人的幸福和烦恼,非人非兽,而我们,面对了大海和精卫,会发于一种什么感想呢?高于用剑,从无套路,玩儿一般,顺手一扬,剑已插入鞘中了,才见一排蜡烛突然齐茬跌落。小和尚终日木鱼敲动,哪里敢庙中胡言,禅师呢,却骂佛,“屎橛子”—般!

鸟为半灵,人为灵,人都有灵,人却用灵各异,安黎的文章,除了他的见解标新立异,行文运笔化迹了他的想像力。他善用闲笔,幽默可人,真正暴露了他的风流才情。正是于此,他的深刻不流于声嘶力竭的鼓动,也不沦落于油嘴滑舌的絮叨。如果他的父亲活着是为了低头还罪,活着干什么呢,还能干什么呢,他的生存的能力和条件,只是以文章来说他的话,说几辈人的话,犹如在一个没有灯火的夜地里,不紧不慢地说,十句作一句地说,听众都笑了或哭了,却看不见他脸的表情,他的脸在夜里,和夜一个颜色。

那我们就让他还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