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朋友--贾平凹写人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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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推荐马河声

我曾给王×推荐过马河声,王×没有回音;我又给张××推荐过马河声,张××说他们研究研究,但也没有了下文。我只得向您推荐马河声了。您上任后,我与您约定我绝不以私人事麻烦您,可马河声不是我的亲戚,也不是同乡、同学。如果再不向您推荐,马河声的问题在这个城市里可能永远得不到解决,而我若不推荐,马河声则不会再有人肯推荐。因为马河声是个穷人,没有城里户口,没有工作单位,甚至三十六岁了,还没有娶妻成家。五年前我认识了马河声,我那时四十三岁,他三十一岁,我们的属相都为龙,我正好大他一轮,我惊叹他是个人才,我们就亲近起来。数年的交往,马河声从未在我面前唉声叹气,知道我与您的关系也从未恳求过我向您提出他的困境。我们相处只是谈艺术,或展纸写字作画,每到吃饭时他就走了,他拒绝我的吃请,因为吃请了就要请吃,他没钱邀我去酒楼。但我接受过他两次从家乡带来的花馍,他是让他母亲亲自做的,夏天最热的时候送给我一盘冰淇淋,那是用钢笔画在一张纸上寄我的。我不推荐他,马河声依然是马河声,但我不推荐他,我的良知却时时受到谴责。从年龄和社会阅历上讲我当然算他的老师,从书画艺术的修养上他却应该称作是我的老师。我在二十五岁时就有了工作,生计问题基本解决,几十年衣食无忧,一心搞写作方有了今日成就。马河声十多岁进城,十六七年是漂泊不定,为生计奔波,直接影响着他的艺术的成功。偌大的城里,多一个领公家薪水的人并不可能使城市贫困,但少一个艺术天才往往使城市显得空旷。多少单位人浮于事,到处的庙里有不撞钟的和尚,却有人才不去聘用,有天才难发展。我不推荐马河声,我愧于我身在文化艺术的行当里,也怀疑我心胸狭窄嫉贤妒能,而推荐于您,您若以为区区小事,从抓政治和经济工作太忙将此事束之高阁或忘于脑后,世人如果知道又会影响到您的声誉,损害您的形象。我了解马河声而不推荐马河声,您过后知道了马河声的事又定要怪我,我给您推荐马河声就郑重其事地向您推荐,所以不邀您出来吃饭,也不口头叙说,特意写成此信。那么,您就继续往下看,我说说马河声的具体情况了。

马河声是渭北合阳人。合阳地处高寒,缺水少雨,主产小麦玉米,人多刚硬厚重。马河声却性情浪漫,机敏能言。他初学楷书,秀美温润有江南习气,一出道就在行当内声誉鹊起,这也是他能在古城里生存下来的原因。至后,又开始习画,悟性颇高,所临明清小品,几乎与真迹难以分辨。若以如此手艺应酬各种社会活动,马河声绝对可以做个囊中有物、出入有车,一头长发满脸清高之士了,但马河声却突然在一个夜里撕毁了旧时所有作品。他来告诉我,他的天性里确实有秀的成分,而在一片赞扬中单一发展下去,是难以成就大作品的。他的这次改变,使许多人难以接受,却让我振奋不已!我鼓呼了他的豪华志向,也告诉他或许他是一棵丁香,但生在渭北,宽博深厚的人文环境苍凉浑茫的生存态势,丁香已经不再纤弱,若再有意识地增长自己的雄沉,又会成为大的乔木。雄而无秀则枯,秀而无滑则弱,能清醒地认识自己,及时调整自己,我对马河声从此多了一份敬畏。

如今的书坛画坛鱼龙混杂,且到处是圈起来的围墙篱笆,仅瞧瞧他们的名片,足以被其头衔吓倒,但若去看看那些展览,你悲哀的并不是这些“艺术家”,而要浩叹些这个时代的荒芜来了。书画,尤其书法,原本是由实用而演变过来的艺术,古人恐怕是没有专门的书法家的,现在书写工具改变,仅仅以能用毛笔写字就称之为书法家,他们除了写字就是写字,将深厚的一门艺术变成了杂耍。正是基于对现状的不满,我们一批作家、学者和教授组织了一个民间性的书画社团,起名为“太白书院”,马河声就在其中。马河声虽不是作家、学者和教授,却长期与作家、学者、教授在一起,他也写作过许多文章,凭着他的年轻和热情,每次活动都是积极的策划者和组织者。更有难得的一点,他是出色的鼓动家,大家在创作时,他在旁极力煽情,往往是现场气氛轻松活跃,使创作者自信心大增,以致使大家在写字画画时总叫喊:河声,河声,你快来!

马河声的书画艺术已经相当的出色,但中国书画历来重视名人,马河声的书画,说真的没有我的书画卖得好。每当我们在一起,外人只买我的字画,我就有些不好意思。有人严厉地批评马河声不迎合市场,那就一直穷困潦倒吧。马河声终不动心,他说:名人都是从未名而有名的,书画能走向市场的有政坛上的书画家,有从事别的艺术门类的书画家,但也有纯以书画成为大家的书画家,我既然纯搞书画以来未成大名,那是我的作品还不行的原因。他坦然地面对着永恒和没有永恒的局面,潜心创作。他租住了一间很破旧的房子,购买的书沿着四堵墙往上垒,而让我题写了斋名:养马池。夏天里我去过一次养马池,房间热得像蒸笼,没有空调,一台电扇已经不能摇头,他只穿了一件裤头在挥汗作画,而茶几上零乱地摆着碗筷茶缸和方便面。我见此情景,感慨良久,想中外书画史上,有多少奇才在出道时十分艰难,却总有些富豪有意购买包装,将其推入市场。但是,现在能看出马河声潜力的人不多,能看出的如我,却不是富豪,我只能今日以二百元买他一只《塞乌》、明日五百元买他一幅《山水小品》,这点零钱又能买几顿饭几刀纸呢?

世人多人云亦云,常常莫名其妙地使砖瓦被人争,金银遭抛弃,而即使一个真正的天才,也多有锦上添花者众,雪里送炭者少。中国正处改革,多种体制并行,以致出现人的贵贱贫富并不以能力而决定于供职的单位,如果马河声不是出身于农家,有一个单位有固定的收入,分配的房子,他是一棵树,会早在数年前就长粗长大,但现在只能艰艰难难地弯弯曲曲地长它的树了。这树肯定还能长大,我们何不在它生长期浇水施肥,而在它多少年后长大了才说这是一棵好树啊?!历史当然是劳动人民创造的,但文字记载的,即为青史,却往往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作为一任领导,抓政治抓经济抓治安是基本的工作,可纵观全国,这个古城要在政治、经济、治安诸方面几年间成就显赫,跃入国内前列,那是不现实的,一个城市应有一个城市的特点,古城是文化城,发展文化就得有人才,一任领导在职不过一届两届,与其在别的方面花尽力气而成绩平平,不如抓住几个人才推出,这也不妨是为官为政的一条有效举措吧。

因珍惜马河声,我的推荐情真也易于过激,不免有胡说八道之嫌,恕能谅解,更盼有回音。若半月内亦无消息,我就摆饭局请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