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话并不属实,但把她的罪行写得夸张一些也未尝不可。我们每天除了墨西哥辣肉酱汉堡还是墨西哥辣肉酱汉堡。她把汉堡高高地举过我们的头顶,就好像举的是牛排一样。但这样的汉堡都来之不易,要想吃到的话得付出加倍的努力才行。这就意味着要经常给她倒饮料,为她梳头,拿着小猴爪子给她挠背,一直挠到她舒服了为止。一天三餐时有时无。她自己却不停地在吃薯条,喝可乐,所以完全想不起来我们还在饿肚子。直到有人鼓起勇气去提醒她,她才慢吞吞地说:“如果你们饿了,就要告诉我啊!你们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你们饿了呢?我又没有特异功能,不知道你们的小脑袋瓜里都想些什么。我也不是心理医生或是其他什么该死的人。”
然后她才会走进厨房,把里面弄得乒乓作响。她会先把锅扔到炉子上,扔的时候胳膊上的肉还会左右摇摆。再往锅里投一些牛肉末,加入番茄酱搅拌一下,就大功告成了。
我和姐妹们都坐在饭桌前吃饭,但皮考克太太是站着吃的。我们觉得她站着吃饭的样子“像一头奶牛”。具体说来,是“一头正在打电话的奶牛”。她会边吃饭边对着电话嚷嚷:“你告诉克缇斯,如果他不带着坦亚去接受审讯的话,那他就得来接受我和小基尼的审讯。我可说真的!”
她手中握着的电话提醒她,她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不能采取任何行动。好像好多事情都到了紧要关头,需要她去处理,例如发生在瑞身上的戏剧性事件、吉姆和露西尔之间的矛盾,等等。但是她还在我家,哪儿都去不了,所以她觉得我们家位于一个比天涯海角还要遥远的地方。如果再过几年,我倒会很同意她的观点。但那时我只有十一岁,趴在家里贴着壁纸的墙壁上就可以闻到新鲜的松木香。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更好的去处了。
我悄悄告诉姐姐丽莎说:“我倒想看看她的住处是什么样的。”
结果,我们果真有了这样的机会。真是上天对我们的惩罚。
这件事发生在皮考克太太来后的第五天。一切麻烦皆因艾米而起,至少皮考克太太是这样认为的。任何一个有理智、有孩子的成年人都会把这个错误归咎于自己。但皮考克太太不同,她大概是这样想的:嗯,反正这种事早晚都会发生。艾米,这个当时只有七岁的小女孩,由于为皮考克太太挠了数小时的背,胳膊已经变得像橡胶一样坚硬了。当她拿着那只猴爪走进主卧室的卫生间时,猴爪从她的手里滑落,掉在了地板砖上。顿时猴爪的几根手指就摔断了,一根都没有留下。因此那根棍子上只剩下一个有缺口的拳头。
皮考克太太看到后说:“看看你干的好事!”作为惩罚,那天晚上我们所有人都饿着肚子睡觉了,谁也没有吃到晚饭。第二天一早,那个基斯又开着车出现在了我们家门前的大街上,依然裸露着上身。他在大街上不停地按汽车喇叭,把皮考克太太惹急了。她透过依然紧锁的大门生气地对他大吼,让他管好自己那匹该死的马。
“我觉得他根本听不到你讲话。”格雷琴对她说。接着皮考克太太就告诉她,如果她不闭嘴,她就会把所有人的嘴巴都割下来,把我们每个人的嘴巴都割下来。我们听到这话,顿时安静了下来,乖乖地钻进了基斯的车。基斯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述发生在他和一个叫舍伍德的人身上的故事。那个故事真是百转千回,因为等他讲完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出了罗利市①的地界,来到了另外一座城市的社区。那里的道路都是用碎石铺成的,犬吠声此起彼伏。街道两旁的房屋和儿童简笔画中的房子可以说是别无二致——一排歪歪扭扭的正方形,顶部有个三角形。再加上一扇门,两扇窗就可以了。你还可以考虑在前院画上一棵树,但最终放弃了,因为连它们都懒得理会那些破烂不堪的屋子。
皮考克太太住的房子分成了前后两部分。她住在后院,一个叫雷斯里的人住在前院。这个叫雷斯里的是个男人。当我们开车到达时,他正站在信箱旁边和一只杜宾犬摔跤,看起来神情十分疲倦。我猜想他看到皮考克太太时一定会和她怒目相向,但他却微笑着向她挥了挥手,皮考克太太也朝他挥了挥手。我们五个小孩都挤在车后座动弹不得,热切盼望救星的来临,然后告诉他我们被绑架了。但雷斯里和基斯一样,完全
①罗利市(Raleigh):美国北卡罗莱纳州首府,作者从小在那里长大。——译者注
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当车停下的时候,皮考克太太从前座转过身来,对我们宣布,她有
一些工作需要处理。“快去吧!”我们对她说,“我们会在这里等你的。”“你们好好玩吧!”她说。我们从屋外开始玩起,到处捡那只杜宾犬拉在院子里的粪便。它的
名字叫瑞斯克,前院里到处都是它布好的地雷,但皮考克太太住的后院却很干净,干净的让人难以想象。院里有一小块草坪,草坪外围种了一圈花朵,我猜大概是三色堇吧。而她门外的露台上还有更多的花,大部分都种在塑料花盆里。旁边还会放一些陶制的小动物装饰,例如一只断了尾巴的小松鼠,或者一只憨笑的癞蛤蟆。
根据我对皮考克太太的全方位了解,她这个人是绝对不可能和“可爱”这个词沾上边的。所以当我走进她的小屋时,惊得目瞪口呆——满屋都是洋娃娃。那里有上百只洋娃娃,全都挤在那间小房子里。有些洋娃娃坐在电视机上;有些直直地站立着,但脚却粘在了电扇上。屋里还有一个从地板到天花板那么高的架子,上面堆满了布娃娃。令我诧异的是,她并没有根据尺寸或质量对它们进行分类。比如说,桌上有个穿着时髦的模特娃娃,但她身边的娃娃就会让她相形见绌。有的看上去很廉价,一直张着嘴大哭;有的很明显是距离炉子太近了,头发全都被烤焦,脸也变了形,长满了皱纹。
“第一条规定,谁都不能碰这里的任何东西。”皮考克太太宣布,“谁也不能碰,而且没有任何理由。”很明显,她一定觉得自己的小屋很特别,是个孩子的天堂,是个玩
耍的圣地。但在我看来,唯一的感觉就是太挤了。“而且很黑呢!”我的姐妹们补充说,“里面还很热,臭死了!”皮考克太太的梳妆台上方有个一次性纸杯架,在墙壁上固定着。卫
生间的门前放着她在卧室穿的拖鞋,而且每只拖鞋里面都放了一个巨魔娃娃,它们冲着天空四散开来的头发就像是被狂风席卷过一般。“快
看”,她对我们说,“它们就好像正在划船一样!”
“是啊,”我们说,“还真是有意思。”
然后她指着一个低一点的架子让我们看上面的一个厨房模型。“里面的冰箱坏了,所以我用火柴盒又做了一个。走近一点看,你们就都能看见了。”
“这是你自己做的吗?”我们问道,虽然这很明显,因为里面的拳击垫露出了马脚。
皮考克太太很显然想尽力扮演好女主人的角色,但我倒希望她不要继续下去。因为我对于她的看法已经定型了,并且记录在了笔记本上。如果要把她的小恩小惠考虑进来,只能让我觉得对她的检验报告下结论很难。我和其他所有正常的五年级学生一样,心目中的恶魔都邪恶无比,而且会永远邪恶下去。他们应该像吸血鬼一样冷酷无情,而不是像电影《科学怪人》①中的怪物那样,虽然凶狠残忍到可以毁掉世间的一切,但依然会亲手摘下一朵小花送给农家小姑娘。虽然他后来把女孩扔到河里淹溺了几分钟,但你再看到他时,眼光肯定会有所改变。我和姐妹们都不想去了解皮考克太太,我们只想恨她、讨厌她,所以当她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另外一个挠扒时,我们都松了一口气。这很显然是个新的挠扒,而且并不比先前摔坏的那个大,但上面的塑料小手很明显纤细了不少,看上去更像是一位女士的玉手,而不是猴子的爪子。从她找到挠扒的那一刻开始,她那好客的女主人形象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脱下了身上的男式衬衫,换上了衬裙,躺在床上摆好了姿势,身边放置了无数个布娃娃,她把它们叫做自己的“娃娃宝宝”。格雷琴成了第一个试用新挠扒的人,而我们其他几个孩子则被她派遣到外面的炎炎烈日下去
①《科学怪人》(Frankenstein):又译《弗兰肯斯坦》,是英国诗人雪莱的妻子玛丽 雪莱在 1818年创作的小说,被认为是世界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译者注
拔杂草。
“感谢上帝,”我对丽莎说,“刚才有一瞬间我差点觉得我们有点对不起她呢!”
我们这些孩子总是在怀疑皮考克太太是不是“疯”了。“疯”这个词对于我们来说是个万能的词语。因为对于那些不能欣赏我们魅力的人,我们都会说他们“疯”了。但长大之后,我们就会把这个词的应用范围缩小一些,会去想想她是不是有一些抑郁症的临床表现。例如,她的情绪每天都会跌宕起伏,一天到晚都在睡觉,心情低落到不愿意洗澡、不愿意换衣服,所以在那一周的时间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衬裙和头发也变得越来越油了,并在我父母的金色床罩上留下了再也无法清除的油迹。
“我怀疑她是不是受过别人的虐待啊?”丽莎说,“可能她童年的时候有过一些惨痛的经历,从而把这种情绪发泄在我们身上。哎,真是可怜!”
当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们乐意拥有这样的同情心,但我们已经列好了我们的黑名单,而且不可能因为见到了一只劣质火柴盒之类的东西就去做改动。后来,父母终于度假回来了。还没等他们走下车,我们就已经像一群暴徒一样扑了上去,争先恐后唧唧喳喳地开始说话。“她让我们去她的破房子里捡狗的粪便!”“有一天晚上她没让我们吃晚饭就让我们睡觉了!”“她说你们的主卧室很丑,你们还在那里安了空调,真是傻死了。”
“好啦好啦!”妈妈不耐烦地说,“天啊,你们让我安静会儿吧!”
“她还让我们给她挠背,我们的胳膊都快累断了呢!”“她每天晚上都打发我们吃肉酱汉堡,没有面包的时候,她就让我们把肉酱抹在饼干上吃!”
后来,皮考克太太吃完早餐从餐厅走出来,走到车库的时候,我们还在大声告状。这一次她终于穿上了衣服,甚至还穿了鞋。但她现在才开始装扮自己已经太晚啦!我们的妈妈就站在旁边,她肤色健康,散发着迷人的光彩。在她的映衬下,皮考克太太看起来满脸病容,甚至还一脸凶相。她的嘴角挤出了一丝怪异的微笑。
“她这一周都在睡觉,昨天晚上才开始洗衣服。”
我觉得她一定会面临一场暴风雨了,但妈妈却让我失望透顶。她非但没有给皮考克太太一个巴掌,反而望着她的眼睛说:“噢,天啊,我可一点都不相信你们的话。”每当她很疲惫不想再分心的时候,她都会说这句话,但她其实是相信的。
“但是她还把我们绑架了呢!”
“噢,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们的妈妈就这样把皮考克太太请回房子里,让我和姐妹们站在车库旁边。她边走边说:“这些孩子是不是很可怕?坦白说,我都不知道您是怎么忍受了他们整整一个星期的!”
“你不知道她是如何忍受我们的?”我们可忍受了她整整一个星期啊!
妈妈就这样当着我们的面,“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带着她的客人走进了餐厅,还为她沏了一杯茶。
从窗户外面朝里望去,她们就像是正在舞台上演出的两个演员。虽然看起来是完全相反的两个角色,但却有着许多共同点:在同样艰苦的生活环境中长大,都喜欢瓶装的加利福尼亚红葡萄酒,都丝毫不理会屋外吵翻了天的露天剧院的观众们。而那些观众为了引起她们的注意,正在厚重的窗帘外拼命地吹口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