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春天的一个周末,父母要离开家外出度假。于是他们把我和四个姐妹留在家,让一位被称为拜德太太的人来照看我们。她年纪很大了,是个黑人,在我们一个邻居家里当仆人。周五下午她就来到了我们家。她把行李箱放在我父母的卧室后,我开始带她在家里进行参观,就好像她刚到达了一家宾馆一样。我一边带她参观一边介绍说:“这是你的电视……这是你自己的阳台……这里呢,是你的浴室——你的专用浴室!其他人没有经过你的允许都不能用!”
拜德太太高兴地用双手捂住脸颊说:“噢,上帝!快捏我一下,我不是在做梦吧?”
当我带她走到梳妆台前时,她又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啧啧的惊叹声。然后我告诉她,她可以将大衣之类的衣物放在衣柜里,“靠墙那边有两个衣柜,右边那个是你的。”
我觉得,这一切对于她来说一定是梦想般的生活——拥有自己的电话,自己的大床,带玻璃门的专用浴室……而你需要做的就是把这些都整理得干干净净就可以了。
过了几个月,父母又要离开家出去度假了。这次照看我们的是罗宾斯太太。同样,她也是个黑人。和拜德太太一样,她也任由我扮演着奇迹缔造者的角色,帮助她实现梦想。每当夜幕降临时,我就能想象出她跪在地毯上祷告的情景。她的额头轻轻触碰着父母床上的金色床罩,说:“我的主啊,感谢你!感谢你能让我遇到这些善良的人,能让我拥有如此美好的周末。”
如果照看我们的临时保姆是个小姑娘,我们一定会在家里闹个天翻地覆,会在她去卫生间的路上跳出来吓唬她……胆大包天,为所欲为。但是如果照看我们的人是罗宾斯太太和拜德太太这样的人,我们就会很尊敬她们,表现得和乖孩子别无二致,丝毫不暴露出自己邪恶的本质。因此,其实父母离开家去度假时,不光是他们得到了解脱,我们也从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解脱。因为我们得到了一次扮演别人的机会,这和度假又有什么区别呢?
同一年的九月初,父母和迪克叔叔、乔伊斯婶婶一起去维尔京群岛度假,要在那里待一个星期。而罗宾斯太太和拜德太太都不能来照看我们,所以妈妈又找到了另外一个临时保姆,叫皮考克太太。而正是从那次起,我们开始怀疑妈妈是不是故意要给我们的童年留下一些难忘的深刻回忆。
妹妹艾米说:“妈妈该不会是去了关押女囚犯的监狱把她找来的吧?”
“是关押男囚犯的监狱吧?”格雷琴说,因为她始终不能相信皮考克太太是位正宗的女性,而“太太”这个称呼也不过是用来欺骗别人的谎言。
“她口口声声说她结婚了,其实是用来欺骗别人的。她以为这样大家就会相信她了!”在皮考克太太和我们一起生活的那一周里,我们在一个小笔记本上专门记录了我们的许多新发现,这就是其中之一。我们记了好多页,上面的字都写得歪歪扭扭,乱七八糟,到处都画着感叹号
和下划线,颇为壮观。那些字就好像是当你乘坐的轮船就要沉没,你写给爱人的遗言一样。只有写成我们那样的字体,当你爱的人成功获救后再看到时才会惊心动魄。他们一定会一边看一边痛苦地感叹:“如果我们早知道该有多好啊!上帝啊!要是早知道该有多好啊!”
但是说到皮考克太太,我们事先又能知道些什么呢?如果晚上来照看你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你肯定会缠着父母问东问西,打探关于她的一切。可如果是个老年妇女的话,就没有什么值得参考的信息了,更何况她还是个白人。
妈妈已经忘记了她是怎样找到皮考克太太的了。她说:“可能是看到报纸上登的广告吧……我忘记了。或者她就坐在俱乐部里面等着别人来雇用她,这也有可能。”
但是去俱乐部的那些人谁会雇用像她这样的人呢?如果想成为某高级俱乐部的成员的话,首先你应该满足一定的条件,而条件之一就是不应该认识像皮考克太太这样的人,不会和她在同样的地方用餐,不会和她在同一个教堂做礼拜,当然更不会雇用她去照看自己的家。
当她的车停在我家门口时,我就知道麻烦来了。那辆车看起来破烂不堪,行驶起来震耳欲聋。开车的是个袒胸露背的家伙,他看起来已经比较成熟了,至少到了该刮胡子的年纪。随后,坐在他身边的庞然大物用力把车门推开,慢慢地挪出了汽车。这就是皮考克太太。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头发。她头发的颜色像蛋糕上的黄油,呈波浪形,弯曲至腰际。这样的头发你只能在美人鱼身上才会看到,而眼前这位太太不光体形巨大,而且身材肥胖,每走一步都好像生命走到了尽头,这样的发型显然并不适合她。
“妈妈快来啊!”我冲着里屋喊道。当妈妈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那个没穿上衣的家伙已经把车开离了车道,停在路边。
妈妈问:“那是您丈夫吗?”皮考克太太看了看他刚才停车的地方,
说:“不,那是基斯。”
她介绍他时并没有说“是我的侄子基斯”,或者说“基斯正在一家加油站工作,被五个州都列为通缉犯……”没有任何解释,只是简单地说“是基斯”,就好像我们在见到她之前应该读过了她的传记,而且记住了里面所有人的名字一样。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她还做出了许多类似的举动,而我因此而痛恨她、讨厌她。不断有人打电话来我家找她,等挂掉电话后她会说:“我真是受不了尤金了”,或是“我已经告诉过维基不要再打电话找我了。”
而我们会接着问:“谁是尤金呀?”或是“维基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让你那么生气?”然后她会告诉我们不要多管闲事。
她的态度就是如此。虽然她并没有显露出自己拥有更好的生活,而是拥有和我们一样好的生活——但这显然不是事实!看看她的行李箱吧,竟然是用绳子捆扎起来的!听听她讲话吧,嘟嘟囔囔,含糊不清,没有一句能让人听清楚!一般稍微懂点礼貌的人在参观完主人家后都会适当地表达一下羡慕之情,但皮考克太太只是问了几个有关灶台的问题,然后就沉默不语了。我带她参观主卧室时,她也只不过耸了耸肩而已。听到“主卧室”一词中的“主”字,一般人定会有一种大权在握的感觉,或者会情不自禁地感叹生活的美好。而她的表情似乎在说:“我见过更好的。”但我一点儿也不相信。
前两次父母离开家去度假时,我和姐妹们都会为他们送行,一直送到门口,告诉他们说,我们一定会十分思念他们。这些都只不过是些形式而已,因为只有这样做,我们看起来才会是一群感情丰富又很有教养的孩子。但这次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却极其认真。妈妈听到后对我们说:“哦,不要这样。你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只不过一周而已。”然后她望着皮考克太太,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似乎在说:“都是些小孩子,能有什么办法呢?”
其实皮考克太太也可以做出相应的表情,询问妈妈:“你说呢?”但
她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她十分明白该怎样对付我们这些小孩,那就是——“奴役”我们。再也没有比“奴役”更合适的词语了。父母离开一小时以后,她就已经趴在他们的大床上了,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连衣衬裙。那件衬裙和她皮肤的颜色一样,都酷似黄棕色的凡士林。因此,衬裙其实也就没有任何颜色,再搭配上她那枯黄的头发,简直不堪入目。她躺在床上,裸露着粗壮的大腿,大腿内侧有许多浅浅的小坑,而大腿表面则暴露着青筋,布满了一条条张牙舞爪的紫色血管。
我和姐妹们尝试着使用外交语言和她进行交涉:“也许有些工作需要您去做吧?”
“你,那个戴眼镜的。”皮考克太太指着我的姐姐格雷琴说,“你妈妈说厨房里有碳酸饮料,你为什么不去给我拿来呢?”
格雷琴问:“你指的是可乐吗?”
皮考克太太说:“可以。倒上一大杯,再放点冰在里头。”
当格雷琴拿着可乐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皮考克太太的指挥下拉窗帘。对于我来说,这个想法近乎疯狂,所以我试图努力说服她放弃这个想法。我对她说:“主卧外面的阳台可是这个房间最好的景致了。现在外面阳光明媚,你真的想把窗帘拉起来,遮住那些美景吗?”
是的,她的确是这样想的。然后她要我们把她的行李箱搬过来。我妹妹艾米①把箱子放在床上之后,我们便一起眼睁睁地看着皮考克太太解开绳子,从箱子里拿出一根一英尺长的棍子。棍子的顶端有一只塑料制成的小手,和一只猴爪差不多大,手指轻微向内弯曲,就好像在乞讨的时候手指被冻住了一样。这根棍子脏兮兮的,手指部分沾满了油渍。而在接下去的一周里,我们就要经常看到这个东西了,而且它给我们留下了无法磨灭的阴影。直至今天,我和姐妹们的男友中如果有人想要我们帮他挠背,我们都会一口回绝,并且告诉他:“你自己靠着墙蹭一蹭
①艾米:全名艾米赛德瑞斯(Amy Sedaris),美国著名女演员、作家和喜剧家。——译者注
吧,或者干脆找个护士来!别看着我,我已经受够了,再也不给别人挠背了。”
在20世纪60年代末的时候,还没有人会提起“腕管综合征”这个词。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病当时就不存在,只是人们还没有对它进行正
确的命名而已。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了,皮考克太太不停地命令我们拿着那只挠扒在她背上反反复复地挠来挠去。那只塑料小手的手指有时会在她背上留下白色的轨迹,有时候还会有抓痕。这时她就会大喊:“轻一点!”她那软塌塌的脸庞趴在金色的床罩上,衬裙的吊带已经滑落了下来。她冲着我们喊道:“你要知道,我可不是石头做成的!”
这自然再清楚不过了,石头不会出汗,石头不会发出恶臭的气味,也不会瞬间发火。当然,石头的肩胛骨之间也不会有黑色的体毛。我们试着拔了一下她的体毛,看她会有什么反应。这时她说:“每个人都会长这些该死的东西,只不过有些人的还没露出来罢了。”
我们把这句话逐字记录了下来。每天我和姐妹们都会在房子后面的树林里召开紧急危机处理会议。当天开会时,我们还大声地朗读了这句话:“每个人都会长这些该死的东西,只不过有些人的还没露出来罢了。”这句话从她的嘴里说出,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但如果不像她那样带着乡村口音嘟嘟囔囔,以正常的语音语调来重复一遍的话,听起来会更加可怕。
“她不会讲英语。”我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样一句话。“不出两分钟,她就会说一句‘该死的’,而且不会做任何(该死的)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