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续游了下去,但游到泳池边缘的时候又遇到了他。“你会下地狱的!”他对我说。
“还是因为我赢了比赛?”
“不是,”他告诉我,“是因为上帝。如果不信仰上帝,你来世将在苦难中煎熬。”
我感谢了他的提醒,然后就回到了水池中,并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在我小时候去的教堂里,牧师布道时说的都是希腊语,我和姐妹们完全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现在看来,他们的话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会有多么大的影响啊。小希特勒刚上三年级,但他已经在规划自己的来生了,更糟糕的是,他还规划好了我的。我在更衣室里换泳衣时想,也许本来我就不该去反驳他,和小孩子谈论宗教已经很疯狂了,我竟然还在“基督教青年会”的旅店里和他理论。不过让我耿耿于怀的是,他坚持说我的胜利是不公平的,是上帝进来推了我一把,我才到达了终点,我的意思是,真的,难道我依靠自己的力量连一个九岁的小孩都赢不了吗?
回顾起自己的吸烟岁月,我唯一的后悔之处就是制造了那么多的垃圾,被我直接扔在脚底下踩灭的烟头大概得有成千上万个了吧!每一次看到司机把烟灰缸里的烟头和烟灰一股脑地倒在柏油路上,我就会厌恶地想:“哎呀,真没有公共道德。”但其实我和他又有什么不同呢?只不过他是搞批发,我在搞零售罢了。在偌大一个城市中,你总会告诉自己,一定会有人来清理干净的,如果不把烟头直接扔在人行道上,肯定会有清洁工因此而失业,从这一方面来说,你做得很好,做得很对。而且一个烟头似乎根本就算不上是什么垃圾,就好像随手扔了一只钨丝烧断的灯泡一样。没有人会被一个烟头绊倒,而且它的颜色与地面相似,扔到地上以后似乎就消失了,和花生皮差不多,这样一来,土地就变得更加“有机”或是“生物可降解”了,不管用什么词,总之那个词的意思就是“这样做是对的”。
一直到了四十八岁,我才不再随地乱扔烟头,因为那一年我为此被警察逮捕了,而且还是在泰国,这让我更加尴尬。“到了那里就可以为所欲为”,这一直就是我对于泰国的印象,所以当两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警察出现时,我感到很惊讶。一个警察抓住了我的右胳膊,另外一个抓住了我的左胳膊,然后就把我带到了一个棕色的帐篷里。“休!”我开始喊,但就像往常一样,休在我前方二百米的地方,就算再有十分钟没看到我,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异常。警察让我在一张长桌前坐下,示意我不能动,只能老老实实地坐着,然后他们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纳闷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冒犯他们的事情。
被警察抓起来之前,我和休刚刚参观了泰国的刑事犯罪博物馆,这是这个国家独有的悲剧性产物,那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具死人的尸体,它被悬挂在一个玻璃柜中,上面不断滴下琥珀色的液体,全部滴到一个浅浅的搪瓷锅里面。柜子上面有泰语的说明,还被翻译成了简短的英语,意思就是“强奸犯和谋杀犯”。只有在自然历史博物馆里,在一条被盐水腌泡过后制作成标本的眼镜蛇旁边,我们才能看到类似的标牌,大概就是在告诉人们:“这就是这种生物的真实模样,请擦亮眼睛看清楚!”
除了身上琥珀色的液体以外,那个既是强奸犯又是谋杀犯的人长得还是挺赏心悦目的,就像刚才在街上把我抓起来的警察和中午卖给我们午饭的小贩一样。中午的时候,室外的气温大概也就华氏300度,所以离开刑事犯罪博物馆后,休觉得我们应该喝点街边小摊上旋转大锅里面热乎乎的汤,街边没有桌子,我们就只能坐在倒扣的菜篮上面,把滚烫的碗放在大腿上。“就让我们坐在恶毒的阳光下,把舌头烫掉吧!”这就是休的妈妈对美好时光的理解。
离开那里以后,我们又去参观了一座皇宫,虽然我不喜欢那种风格,但我至少没有抱怨,也没有做什么侮辱皇室的事情,我没有偷那里的东西,也没有拿着荧光笔到处乱写乱画,那为什么还是被警察抓起来了呢?过了一会儿,警察们回来了,他们递给我一支笔,在我面前放了一张纸。那是一张用泰语写的文件,我一直觉得泰语看起来就好像是蛋糕上的花边一样。“我做了什么?”我问,一个警察指了指我身后的标语,上面写着“乱扔垃圾,罚款一千泰铢”。
“乱扔垃圾?”我不禁叫了出来,然后两位警察中比较帅的那个就从嘴里拿出一个隐形的烟头,扔在了地上。
我很想问问,能不能用体罚代替罚款,但我又想起来这样做的是新加坡而不是泰国,为了不让他们认为我太天真,最终我还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交了相当于三十美元的罚款,然后离开了那个帐篷。我想去看看我到底把烟头扔在了哪里,找了半天,最终在一只死鸭子头旁边的沟渠里发现了它,旁边还有一只爬满了苍蝇的塑料袋,里面装了半袋可可牛奶。
“好吧!”我想,“专罚外国人!”然而我和其他那些随地乱扔垃圾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你要么在地上扔了垃圾,要么就没扔,很显然,我属于前一种情况,这是一种我一直鄙视的行为,一种我一直认为没有教养的行为,只有外国人才会这么做。我的这种想法源于我从希腊来的奶奶亚雅,在我小的时候,亚雅就和我们全家住在一起,在我见过的人当中,她是乱扔垃圾最严重的一个人,无论是瓶子、罐子还是厚厚的旧报纸,只要是能从车窗扔出去的东西都被她扔了出去。“你到底在干什么?”我父亲会喊,“这个国家不允许把垃圾扔到大街上。”
这时,亚雅就会透过自己厚厚的眼镜片朝他挤挤眼睛,说一声:“噢。”两分钟以后,她又开始扔东西,就好像杂货店的收据算是垃圾,《时代》周刊杂志就不算了。我觉得她很有可能平时就积攒用过的纸巾和空药瓶,塞在自己的包里,只要一坐上车,就开始往外扔。
“只有希腊人才会这样,”我们的母亲会说,而且补充说她母亲就从来不会从车窗往外扔垃圾,“她连一个桃核都不会扔。”
奶奶在我们家住的那些年里,我们一直都很注意垃圾问题,这和电视上的广告也有关,那时,家里的电视总是播放着“保持美国美丽的环境”的公益广告,上面有一个哭泣的印第安小男孩,他的身后是垃圾遍布的河床。
“看到了吗?”我会对亚雅说,“水里到处都是垃圾,那样做是不对的。”
“哎呀,你这样做就是在浪费时间,”丽莎说,“她甚至不明白那个孩子是个印第安人。”
我们的父亲一直都很担心奶奶会给我们带来不良影响,其实恰恰相反,我们当中从来没有人想过要向车窗外扔东西,当然了,除非那是个烟头。烟头不仅仅是垃圾,还是冒着火星、燃烧着的垃圾,“竟然会有人乱扔烟头,引起森林火灾,”我们会说,“我们真为那个人感到羞耻,他的脑子肯定有问题。”
我不敢说离开曼谷以后就再也没乱扔过烟头,但我可以说,我再也没有心安理得地扔过烟头。如果身边有垃圾箱,我就会把烟头扔到里面:如果没有的话,我要么把它塞在裤子口袋里,要么把它藏在什么东西下面,比如一片树叶,或者是被别人扔在地上的纸片下面,好像这样一来,它的分解速度就会加快。
现在戒了烟,我又开始捡垃圾了,当然不会大量地收集,而是每天捡一点。例如,我在公园椅子旁边看到一个空啤酒瓶,就会把它捡起来,扔到只有几步之遥的垃圾箱里,然后再说一句:“这是哪个傻瓜笨蛋懒骨头,竟然连自己的啤酒瓶都懒得扔进垃圾箱!”
我希望可以通过这些善举为我过去的行为表示忏悔,但我发现这样做根本行不通。人们看到我捡垃圾后都会觉得是有人付我钱,我才这么做的,他们这么想也有一定道理,而且大家都不想看到我失业,于是故意把手里用过的一次性叉子留在座位上,让我去清理,座位上还有装薯条用的空袋子、一次性纸杯和废旧公交车票等,非常有意思。但我唯一不会去捡的东西就是别人扔的烟头,我并非害怕上面的细菌,只是怕自己捡起来以后,就会清楚地想起手里拿根香烟,再放进嘴里吸一口的感觉会有多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