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广岛时乘坐的是快速列车,即被日本人称做“Shinkansen”的新干线。坐在车上时,我就一直在思考,对于外国人来说,法国的城市看起来都没什么区别,德国和美国也是如此。在日本人的眼中,神户和大阪这两座城市肯定有着千差万别,就好像新墨西哥州的圣达菲和芝加哥的一样,但我绝对看不出来。在我的眼中,这种区别微乎其微,也很具体,有些城市显得灰蒙蒙的,而有些则像褪色了一样,白得晃眼。窗外不时闪过一棵树,但很难见到一片。新干线的车速很快,什么都看不清,当你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座城市已经一闪而过,马上就要到达另外一个地方了。
如果说车窗外的世界暗淡无光的话,那么车窗内的生活却是温暖如春。我喜欢列车上身穿制服,在车厢过道里推着食品车的女孩;我也喜欢那两个穿着颜色更加明亮制服的女孩,她们总是时不时地出现在你的身边,欢快地收走桌上的垃圾。车上没有人高声打电话,也没有人用随身听放音乐,甚至见不到不修边幅、举止粗鲁的人。在第一段旅程中,我们对面坐了一位大概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下半边脸被一个大大的口罩遮住了,大概是感冒了,但他的头发却油光锃亮,梳得整整齐齐。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配了一双黑色的鞋,脚上是一双浅黄色的袜子,看起来不是棉袜,而是用羊毛织成的。虽然那双袜子没什么特别之处,我却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很久,“休,”我问他,“你觉得我穿那种黄袜子好看吗?”
他想了一会儿后说:“不好看。”没有丝毫的疑虑,就好像我问的不是袜子而是健美裤似的。
3月10日
我之前曾经提到过,在我眼里,许多日本城市都没什么两样,但到了广岛之后,我却能明显地感受到这里的不同之处:这个城市更加开阔,绿化条件也不错。我们从车站出来就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我们要去哪里之后,我就向他解释说我们俩不是美国人,而是欧洲人,家住在巴黎。
“噢!”司机说,“那是个很远的地方。”
“是的,的确如此。”我也是这么认为。
大概十分钟以后,我们就到了旅馆,而在这段时间里,我和休都在讲法语。其实到了广岛之后我们经常这么做,尤其是在参观原子弹爆炸死难者和平纪念馆的时候,这次参观让人痛苦不堪。每当看到一幅凄惨的照片,听到一个凄惨的故事,觉得自己已经悲痛至极时,你马上又会被另一个故事所震撼,尤其是看到了一个标签,上面写着“一个十二岁小男孩遗留下来的指甲和皮肤”,我们了解到,这个孩子在爆炸中烧伤了,他太渴了,甚至想喝他那感染后的手指中流出的脓液,后来他死了,他母亲把他的指甲和周围的几块皮肤留了下来,想拿给丈夫看,但是她丈夫出去工作的那天就是美国投放原子弹的那天,他再也没有回家。
整座纪念馆中,到处都有这样的故事,每一个故事的结尾都是:“但是他死了”,或者是“但是她死了”,这似乎是对死难者的一种告慰,尤其当我们看到实景模型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所有模型都和实物一样大小,而且是三维立体的。那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平民,大多都是孩子,他们摇摇晃晃地走在尸横遍野的土地上,背后的天空呈现出了昏暗的颜色,烧焦后的皮肤一块一块地从脸上和胳膊上耷拉下来,按照这种烧伤程度,你很难想象他们还能站立起来,更不要说走动了。在那场灾难中,广岛有十四万人失去了生命,后来更多的人则死于核辐射所引起的后遗症。
还有十几幅照片展现的是核辐射的后续影响,在其中一张照片中,我看到了两根黑色的长杆,弯弯的,大概和铅笔差不多粗细,放在一个台子上。故事似乎是这样的:在原子弹爆炸的时候,有一个年轻人把自己的胳膊伸出了窗外,所以受了伤,等他胳膊上的伤口愈合以后,指尖就长出了两根长长的杆子,代替了指甲,更糟糕的是,这些杆子内部竟然还有血管,所以每当杆子断了,就会感到无比的疼痛,还会流血,最终再长出新的杆子。这张照片的描述很短,只有一段,所以我内心的很多疑惑都难以得到解答。
我们去参观的时候,纪念馆里的参观者很多,所以有些拥挤,但没有一个人大声喧哗。在一张烧焦尸体的照片前,我看到了两个西方人,但他们都不吭声,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们从哪个国家来。从出口出来后,我们走进了一个阳光明媚的长廊,那里悬挂着许多油画,播放着一些视频短片。那些油画的作者是灾难的幸存者,虽然只是一些图画,却比博物馆中展示的熔化了的瓶子或烧焦了的衣服还要恐怖,其中一幅是这样命名的:“像木材一样堆积起来的初中学生尸体”。
3月11日在我们居住的旅馆房间中,有一本专门讲解安全常识的小册子,标题是用蹩脚的英语写的,叫做《灾难损害防治措施常识及让您帮的
忙》。内容包括三部分,每一部分都有一个独立的标题,用加粗的大号字体醒目地标出来,分别是:“当你在旅馆登记时”、“当你发现火苗时”以及我最喜欢的一个“当你被火焰吞噬”。
在整个旅程中,我还看到了其他很多蹩脚英语,例如:
一个围裙的图案是一只在篮子里面睡觉的小狗,旁边写着:“我很高兴今天抓住你了,尽情享受妈妈吧!”
在人们可以拿来放礼物的包装纸袋上,有这样一句话:“当我以自己的方式思考生活时,我需要温柔的对话。”
在另外一只包装袋上:“今天对于你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我考虑了一下,不知道哪一条友好礼物能让你高兴。现在过来打开吧!好吗?”
还是在礼品包装袋上:“只有流动你才不能流动不流动。”(读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简直到了头痛欲裂的地步。)
3月12日
星期六的晚餐中有几小片生马肉,和一些炒米饭放在一起,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吃马肉了,甚至不是第一次吃生马肉,但的确是我第一次穿着传统的长袍吃生马肉,确切点说,是两件长袍,其中一件相当于穿在里面的衬裙。为我们服务的女侍者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有点儿偏胖,长着大大的龅牙。她把我们带领到放在地上的矮桌前,递给我们每人一条热腾腾的毛巾,之后,就开始仔细地打量我和休。“他是你的哥哥吗?”她用日语问,这时我想起了教材上第八课的对话,“不,”我回答说,“他是我的朋友。”
上个月我们一起去逛超市的时候,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你们是一起出来旅游的兄弟俩吗?”收银员问。
在西方人的眼中,所有亚洲人长得都是一个样,然而只有互换角色后才能体会到这种观点多么滑稽可笑。若是回到美国,甚至连怀疑我和休是同父异母兄弟的人都没有。
3月19日
昨天天气异常寒冷,吃过午饭后,我和休怀揣着一本年代久远的旅游图册去了新宿区地铁站,然后又换乘了地铁。根据那本图册的说明,我们到达的那个小区应该到处都是古董商店才对,不过现在看来,这很有可能是20世纪80年代的情形了,因为这里大部分商店出售的都是法国和意大利的商品,例如上面印着“Campari”①的水罐,等等。不过逛一逛还是挺有意思的,这里大部分建筑都没有三层楼高,从建筑学角度来说,它们都不值得一看,但正是这一点让这里充满了一种温馨甚至是熟悉的感觉。
我们一直在那里闲逛到天黑,正当我们走向地铁站准备回家时,忽然看到了一个类似于车库的地方。大门是敞开着的,柜台旁边放着一幅幼稚的图画,上面画了一只海狸,不是我们平日见到的正在筑坝或者建水电站之类的那种,而是一种很温和很卡通的可爱形象,身上还穿着一件衬衫和一条裤子。正在我想走进去细细观察的时候,一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脖子上套着一个电动发声器,机器发出的声音很平稳,音量和音调都没有什么变化,我觉得可以称其为“机器人发出的声音”。在电影里面,如果外星人被派遣为人类的领导者,它们发出的应该就是这种声音吧!
刚开始时我很难听懂那个男人在说什么,甚至都无法判断他说的是日语还是英语,不过我能感觉得出他在问什么问题,为了不冒犯他,我用两种语言进行了回答,“是的,”我说,“Hai”。
我猜他已经有七十岁了,但看起来却很年轻。他戴了一顶棒球帽,穿着一件无领的皮夹克,这样一来,他的脖子就没有采取任何保暖措
①Campari:产于意大利的名酒,中文名金巴利,又叫康帕利。——译者注
施,裸露在寒风中。我又指了指那幅画,告诉他我很喜欢,然后他给我拿来了一本小册子,封面上就是那只卡通海狸,只不过要小一些,丑一点儿。这次我是这么说的:“啊……好。”
根据屋里面的摆设很难判断出这家店到底卖什么,有一面墙是面向大街的,大部分的货架上摆放的东西都好像是破烂一样,有旧报纸、杂货袋,还有一个用塑料做的奖杯。“我女儿,”他用英语嗡嗡地说,然后从架子上把奖杯拿下来,轻轻地晃了晃说,“她赢的。”
然后他拿了一张照片给我看,上面是一个正在微笑的胖小伙子,头上只有一小撮头发,“他是相扑比赛冠军。”店主告诉我。
于是我用日语告诉他说:“他的块头可真不小。”
他点了点头,把照片放回到了架子上,然后我问他店里都卖些什么东西。“啊!”他说,“是的,我的生意。”他把我带到街上,指着屋檐下一个手写的标牌让我看,上面写着:治疗癌症专用茶。
“我得了癌症。”他宣布。
“你靠喝茶治疗癌症吗?”
他没有说话,露出的表情似乎在说:“嗯……差不多。”
正当我想问他得了什么癌症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想起以前母亲生病的时候,别人都喜欢详细询问她的病情,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她放心,以为这样就等于在说:“看!我们能够接受癌症!我们都没有被吓倒。”但当母亲告诉他们是肺癌时,他们的表情立刻就变了,如果母亲的肿瘤是长在胸腔或是大脑中,也许他们不会变得如此紧张。
看到店主喉咙处的发声器,我猜他得的大概是喉癌,我还猜想这大概是由吸烟引起的,可能这种猜测对他来说有些不公平。让我震惊的是,站在那间冰冷的车库当中,我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肯定不会得这种病。真是奇怪,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我才刚刚戒烟两个月,却开始坚信吸烟给自己身体带来的影响已经完全消失了。我想过自己有可能得老年痴呆症或者肾癌,但就是没想到过和吸烟有关的疾病,也许我是这样
看待自己的肺的,它就好像是洗衣粉广告中脏兮兮的汗衫那样,洗前和洗后的模样真是天壤之别,简直就是奇迹。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可能像母亲那样死去,但现在我真的认为不可能。吸烟后的三十多年来,人到中年的我,头一次感觉到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不可战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