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5日
我们上一次去日本的时候,刚下飞机清关完毕,我就立刻冲出了机场,那时我已经半天没有吸烟了。我匆匆将烟头在路缘石上蹭灭,头感到昏昏沉沉的,眼看就要跌倒了,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听起来很糟糕,不过对于吸烟者来说,这种感觉就像是踩在天堂云端上一样。俗话说得好:“早上一根烟,快乐似神仙。”每当结束了一段旅程,我总是会采用这种方式来奖励自己,如果手头没有烟的话,我就会变得不知所措起来。于是,这次来日本,清关完毕以后,我把行李箱放在地上,转向休,“我们下一步干什么呢?”我问他,然后身边没有鲜花,也没有掌声,休带着我走进了地铁。
这些都只是昨天早晨发生的事情,但似乎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从我熄灭了最后一支烟起,三十八小时过去了,我不得不承认,一切并非我想象的那样可怕,但这并不代表没有丝毫痛苦。我本以为自己会完全崩溃,但奇怪的是,休却变得喜怒无常起来,他很容易就会大发雷霆。既然我和以前相比没什么变化,那么他的改变肯定和在飞机上我贴的药膏有关。本来我没打算买那个东西,但几天前我从一家药店经过时,改变了主意,一下子买了八十个。我以前从没用过这种药膏,因为我觉得吸烟只是一种会产生烟雾的普通行为,和自己的身体无关,贴了药膏之后,不见得就会压抑住把香烟塞进嘴里,然后点燃的冲动,不过奇怪的是,这种药膏的确让我镇静了下来。我还在药店里买了尼古丁舌下含片,虽然包装还没有打开,但我知道可以随时拿来使用,这个想法也让我安心了不少。
除去我购买的这些戒烟产品,我认为日本的环境也十分有助于我戒烟,这里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那么新奇、那么特别。就拿我们神通广大的电动马桶来说,马桶旁边固定着一个遥控器,上面有许多按钮,每一个按钮旁边都有日语的使用说明和简单的图标,看起来像小写字母“w”的图标代表的是“臀部”,大写的字母“Y”则代表“阴道”,如果这两种器官你都有的话,那么就可以任意在上面坐上几个小时。不过,即便是对于男人来说,这个马桶也可以提供多种服务:“我能帮您清洁一下吗?”马桶会静静地问,“您喜欢哪种类型的水流?是持续不断的潺潺细流还是断断续续的喷泉式水流呢?您觉得水温多少度才算合适?我能同时也为您提供烘干服务吗?”等等。
公寓楼的经理给我们详细讲解了如何使用房间内的每一件电器,包括那个电动马桶。我叫那个经理“超级桑①”,他比我要矮几英尺,似乎除了“你好”以外,一句英语都不会说。来日本之前,我已经跟着光碟学习了两个月的日语,所以当我们乘坐电梯到二十六楼时,我自信地用日语向他介绍了我和休,还评价了一下户外宜人的天气。
我: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他:是啊,你说得不错。
刚进门,“超级桑”就把脚上的木屐脱去了,于是休也跟着把鞋脱掉,然后用他那穿着袜子的脚踢了我一下,说:“不能穿着鞋进去!”
“可这是我们的房间啊!”我小声说。
“这并不重要。”
玄关的尽头,地毯开始的地方,摆放了一个小小的树状金属鞋架,
①超级桑:桑是日语さん(San)的音译,用在对方姓名之后,表示一种敬语,放在男士后边就是先生的意思,放在女性后边就是小姐的意思,在日本是一种使用极为普遍的用语。——译者注
上面挂着很多双拖鞋,有男式的,也有女式的,都是全新的,还带着吊牌。“超级桑”穿上了最小的那一双,然后就带着我们参观房间,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我知道如何用日语去形容这间公寓又宽敞又舒适,但不会说这里的味道让我联想到了装修后不久的中等公寓酒店。客厅的墙壁上挂着两幅加框的壁画,看起来就像是颜料商店里不知名的色样,只不过四周镶上了白色的边框,这些画都悬挂在一张空空的边桌上方,边桌的对面是空空的书架,屋里还有一个空空的橱柜,安装了玻璃门,旁边是一对沙发、一张桌子和一些椅子,桌子上有一台看起来技术含量很高的彩电。虽然屋里的设置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窗外的景色却如仙境一般,客厅外面有一个小小的阳台,站在上面就可以看到东京铁塔;卧室外面也有一个阳台,从那里可以俯视远方错综交织的条条运河,运河里面白帆点点,此外还可以看到一个火车站和一家污水处理厂。“很好,很好,我们住的这个地方真是不错。”当他对我微笑时,我和休也对着他微笑了;他对我鞠了个躬,我们也对他鞠了一躬。他离开了房间,我们把他刚才穿过的拖鞋又挂回了那个树状的金属鞋架上。
1月6日
我们的公寓楼位于一条繁忙但并不拥挤的街道上,这条街的两边整齐地排列着许多外表相似的大厦和一些写字楼,其余的则都是家属楼。我们旁边有一家邮局,另一边是一家连锁饭店,大楼门前的树上装饰着五彩缤纷的节日彩灯,街对面有一家叫做“罗森”的便利店。日语中总是会用片假名去表示外文单词,但这家便利店的名字,和“7-eleven”(7-11)一样,都直接使用了英文单词。“罗森”便利店里就有我最喜爱的香烟品牌,不过如果我急需的话,我还可以在更近的“孔雀”超市买到,这是一家大规模超市,就在我们公寓楼下,它的标牌也是用英文写的,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因为如果该超市的目标客户主要是西方人的话,首先这里要有西方人才可以,我和休都是西方人,但除了我俩以外,我就一个也没看到过。在大街上都见不到,更不要说在“孔雀”超市里了。昨天我们去了两次,进去以后就迷失了方向,牛奶我还能认出来,红色的纸盒上印着一头小奶牛的轮廓,但如果超市货架上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像酱油的时候,我怎样才能挑选出酱油呢?而且我如何区分开盐和糖、普通咖啡和低糖咖啡呢?
在巴黎的超市里,没有一个收银员是站着的,他们全都坐在座位上,将你买的东西一个挨一个扫描过后,算出总价后就让你付钱,而且你还要自备零钱,他们的理由是市面上没有那么多流通的欧元,“整个欧盟都缺零钱。”他们这样告诉你。
然后我就会好奇地说:“是吗?”因为德国超市里面的零钱就有不少,而且到了西班牙、荷兰或者意大利,我买东西的时候也从来不需要自备零钱,因此我认为根本的问题就出在巴黎的那些收银员身上,用一个字就可以将他们准确地概括出来,那就是“懒”。但东京的收银员们不光工作勤奋,而且对待顾客时极其热情亲切。就拿“孔雀”超市来说,那里的零钱就像自来水管中流出的水一样,源源不断,收款机后的女收银员们见到你后会先朝你鞠上一躬,她们不只是轻轻地低一下头就算了——就好像在大街上随便和别人打个招呼一样,而是将双手合在一起,毕恭毕敬地深深把腰弯下去,然后口中说出的敬语会让我产生一种自己就是上帝的错觉:“我们,商店里的所有员工,都像对待上帝那样尊崇您。”
1月7日
昨天,我们以前在巴黎认识的一个日本女人来到我们的公寓看望我们了,她花了好几个小时跟我们讲解怎样使用屋里的电器:微波炉、热水壶、电动浴缸等,这些东西全都不停地在一闪一闪,时而发出鸣笛声,午夜时分也会大声嚷嚷。我很好奇,那台蒸米饭的电饭锅一直都在抱怨什么,玲子告诉我们,它上面安装了一个定时器,只是想让我们知道它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工作,那个热水壶也想表达这个意思,但电动浴缸就不清楚了,它一直表现得很差劲,总是半夜里无缘无故地把我们吵醒。
1月8日
昨天晚上,我把贴在身上的戒烟膏药揭下来了,皮肤上顿时出现了一块深色的阴影,就好像是染色不均的布料一样,让我觉得恶心极了,而且撕下膏药后,皮肤有些隐隐作痛,就好像我在身上贴了一张贴纸,所以我决定暂时不再贴新的膏药,就这样什么都不贴,看看自己的身体会有什么反应。至于我花三百美元买的尼古丁舌下含片,至今都没有开封,而且我认为再也不会开封了。我将小卡片卷成了很多纸卷,每当开始坐下写文章时,我就会往嘴巴里放上一个,一直慢慢吮吸成纸浆,再吞进肚子里。今天我已经吞了六个纸卷了,照这样下去,我觉得还是用重量轻一些、没有印横线的纸来代替卡片比较好。
1月9日
今天在“西武”百货商场里面的超市发现,一只整鸡竟然卖到了四十四美元,对于这个价格,我一直欷歔不已,直到我在另外一家超市发现十四个草莓竟然要四十二美元,虽然那些草莓的个头都很大,但是四十二美元也太贵了,几乎可以买一只整鸡了啊!
1月10日
今天我去一家日语培训学校咨询辅导班的信息,前台的接待员告诉我,既然我都到了那里,不妨做一次日语等级测验,考查一下自己的水平。“为什么不做一做呢?”她说,“这是一次多好的机会呀!”其实我原本并没打算在那里待太长时间,但她的话语和表情让我相信那个测试
既简单又有趣。一个测试!还是日语的!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一分钟以后,我就被带到了一间白色的小屋里,坐在了紧闭的门后。
问:请问京都公园……
答:就在那边。
今天上午我一直感觉不错,在超市里,在地铁上,在邮局前面排队的时候都是如此。这种感觉就好像我从来都没吸过烟似的,不过现在我得把“没吸过烟”这个想法暂时搁置一边。现在试卷上的几十道试题给我带来了不小的压力,我的视线开始飘忽不定,四处捕捉香烟的身影,哪怕不是我最喜欢的品牌也可以。但是结果让我很失望,我只能轻轻地咬自己的舌头,刚开始时还挺有用,但后来随着我对香烟的渴望变得愈加强烈,我开始萌生了咬别人舌头的念头,一直到咬下来为止。
坐在那间又小又热的屋子里,我开始后悔没有听取我的朋友珍妮特的建议,无论走到哪里,她总是会随身携带一个婴儿食品罐头瓶,里面盛一英寸深的水,再放进去几个烟头。她把这个瓶子放在自己的包里,每当想要抽烟了,她就会把瓶子的盖子拧开,闻一闻里面的味道,那种味道很特别,连最痴狂的烟鬼都不得不承认它闻起来既臭又恶心。每当人变得脆弱的时候,就会马上忘记自己当初决心开始戒烟的理由,这就是为什么我应该随身携带那个小旅馆的遥控器,即使上面的精液已经完全风干,没有任何痕迹,但我还是觉得它能够起到很好的警惕作用。
“深呼吸,深呼吸……”我不断提醒自己。这样一直持续了几分钟,最后我平静了下来,发现以前买的教学光碟的确有用,很多问题我都能填出答案来,至少填空部分如此。到了单选部分,我发现自己只能完全靠猜了。写作部分的题目并不难,作文的命题是“请简单介绍一下
自己的国家。”
“我是个美国人,但我有时会住在其他的国家,”我写道,“美国很大,东西也不是很贵。”
然后我就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端坐在那里,后来进来了一位老师带我回到了大厅。不到一分钟,我的试卷就批改完了,前台的那位女士看完试卷成绩后就把我分到了初级班,我尽力表现出一种被恭维的态度,就好像还有一个“初级初级班”,但我已经超越了那个水平,所以才被分到了初级班一样。
1月12日
如果你想戒烟,又想没有压力的话,去语言学校学外语应该不是个理想的选择,昨天我在去学校上第一节课的路上思考了这个问题。我们的课程从上午九点延续到十二点四十五分,在这段时间里,会有两位老师分别给我们上课,她们都是女性,都无比的亲切慈祥。在石川老师的带领下,我们从头开始学起,反复诵读“你好!”“见到你很高兴!”“我的名字叫李春海、凯斯、马修。”等之类的句子。班里一共有十个学生,四个是韩国人,三个是法国人,还有两个美国人和一个印尼人。我很开心地发现自己并不是最年长的学生,因为班上还有一位从法国第戎来的历史学教授,叫克劳德。
然后我发现,重新坐回教室中,真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情,不到五分钟,需要应付的事情就都来了:对老师阿谀奉承、对同学妒火中烧、想要成为班上第一名的欲望以及我不够聪明这一事实。“不要说了!”我在笔记本上写道,“这才是开学第一天,别把大家都累垮了!”
我很喜欢班里那个叫李尚的十七岁韩国小姑娘,她就坐在教室的第二排。不过,用“喜欢”这个词来表达我对她的感觉并不合适,其实我很需要她,很需要她这样一个比我还笨的人,很需要她这个可以让我瞧不起的人。由于我们所在的班是初级班,本来我以为大家肯定都不认识平假名和片假名,顶多认识一两个吧,但不可能全都认识,但最终发现,班里除了我和那个笨蛋李尚外,每一个人都认识的时候,我就崩溃了。
“你从哪里学的?”我问一个法国学生。
然后他很真诚地告诉我:“噢,我只是自己随便学了点儿。”
“随便学点儿就能记住了?”我问他,“如果你没有坐在教室里好好学,没有死记硬背的话,怎么可能记得住呢?一共有四十六个字母呢!”
“随便学学”,是啊!我也是随便学学,结果只记住了两个字母。是的,只有两个。不过,和那个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