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来,“我在《大百科全书》上看到过,这种蜘蛛特别擅长追踪敌人,只要攻击过它的人都会被它认定为下一个攻击对象,而且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住它的进攻。不管怎么样,晚安,祝你们做个好梦!”
如果看到我在诺曼底居住的房子,她们肯定早就吓破胆了,大概多数人都会如此吧。在我成为美国蜘蛛协会会员之前,那座房子看起来阴森森的,在椽木和窗帘帘杆之间悬挂着巨大的蜘蛛网,像是打鱼的渔网一样。如果有蜘蛛网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就会一把把它扯下来。不过自从我在房间里发现第一只家蜘蛛后,一切都改变了。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四月”,然后把她的名字写在一张纸片上,钉在墙上,随后我对她的邻居们也发生了兴趣。它们居住的窗户就像是栋公寓楼一样,一家挨着一户,每一扇窗户都是如此。“四月”楼上住的是“马缇”,还有“克缇斯”和“宝拉”,楼下住的是“林娜”、“卢梭”和“大厨托米”,还有一只性别不明的只有小黑点那么大的蜘蛛,我决定叫它“莱斯利”。而这样我只命名了一扇窗户上的蜘蛛而已。
既然已经冒犯了自然科学纪录片所介绍的头条准则,即不能随便给动物们起名,我就干脆得寸进尺地把第二条准则也冒犯了,那就是不要干扰它们的生活。“你是在控制它们。”休这样说,不过,我觉得控制它们的生活是那些疯狂的科学家才会干的事,例如研究杂交或者引诱蜈蚣之间互相争斗之类,而我做的事情只能称做“喂食”罢了。
没有一只蜘蛛,至少我观察过的蜘蛛会对死亡的昆虫感兴趣,甚至刚刚咽气的都不行,它们的食物必须是活生生的正在挣扎的昆虫才可以。由于我的房间里从来不缺乏这种昆虫,所以当我有空闲时,就会去帮它们一把。我认为捉苍蝇的最好地点就是窗玻璃旁边,玻璃反射的光线似乎会混淆它们的视线,如果你再拿着敞开的空罐子把它们罩住的话,它们就更加眩晕了。捉住一只之后,我就会把罐子的盖子拧上,像摇晃鸡尾酒那样开始摇晃罐子,苍蝇弱小的身躯会在罐壁上撞来撞去。这时休就会走过来教育我,我会提醒他,这只是昆虫而已,都是病菌的携带者,它们吃过腐烂的尸体之后又飞到我们屋里来站在我们的餐具上跳舞。“我的意思是说,算啦,”我说,“你总不能同情所有的东西吧!”
我后来了解到,家蜘蛛结的网叫做“平伏网”,像是蹦床弹簧垫的结构,通常是三角形,大小不一,可能像折叠起的手绢那么大,也有可能像餐桌的桌垫那么大。一旦我的猎物变得神志不清,我就会打开盖子,然后朝着正在等待的蜘蛛把罐子翻过来,让苍蝇从里面掉出来。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后,苍蝇就会一边抽搐一边挣扎着站起来,就好像是动画片中沉睡了一夜的酒鬼一样。我想象着它会说:“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它环顾四周,就会发现蜘蛛网上以前受害者的翅膀和额头,“我得离开这里。”它默默地说。但正在此刻,远处传来了微弱的脚步声,正当苍蝇徒劳地挣扎时,身后的怪兽猛地扑了上来。
“……停!”我就会这样喊。
我渐渐喜欢上了反复观看这一幕,因此也就迷上了捉苍蝇这份工作。有很多时候我都会放下手头必须处理的工作,花费一天的时间捉住几十只苍蝇。随着蜘蛛的身体状况从健康转向肥胖,它们有时会在自己结成的网上踩出一个洞来,因此跑到猎物跟前渐渐变成了一种负担,我猜它们的腿在奔跑过程当中一直在相互摩擦。说到这里,我承认我对它们已经有了感情。那个夏天,我有时会在凌晨三点钟下床,拿着手电筒走进办公室。每一只蜘蛛都是清醒的,但我只会单独看望一下“四月”。如果我每天都会思念她一百次的话,那么她也思念我才会显得公平一些。我并不期望她会记住我的名字和模样,但是就像我们的身体会感受到温暖的阳光一样,我希望她也能感觉到我的存在,我不在的时候,她也会思念我。
“不要害怕,”我会告诉她,“是我。”然后我就会掏出放大镜,仔细观察她那五官并不分明的脸庞。
虽然很多人会觉得蜘蛛长相怪异,但如果你对它有感情的话,世界上没有任何会让你觉得恐怖或抽象的东西,你只会觉得它很可爱。我很欣喜地发现她竟然有八只眼睛,但没有一只眼睛有什么实际的用处,都只是一些装饰罢了,真的,就像是在螯肢顶端斜着摆放了一排圆珠一样。本来她是用螯肢抓猎物的,但如果你把它们放大来看,倒像是一对巨型龅牙,这让她显得傻乎乎的,倒是不恐怖了,不过我从未当着她的面这么说过。身为一只家蜘蛛,她算是很有魅力了,而且我发现“霍吉校长”很同意我的观点。他是一只刚刚蜕皮的公蜘蛛,从房间的另外一边跋山涉水地爬过来,在“四月”的密室中待了整整六天。我很奇怪为什么“马缇”、“克缇斯”或者“大厨托米”都没有选择和“四月”交配?我把这个问题和其他历史疑难问题列在了一起,例如:“为什么耶稣看起来像是个青少年?”“为什么我们从来见不到松鼠宝宝?”
随着夏天一天天过去,我的疑团也越来越大。蜘蛛们,无论是公蜘蛛还是母蜘蛛都开始搬家,我注意到它们遗落下的一些零碎物品:蜘蛛网上散落着被遗弃的蜘蛛腿或是触角,大概以前是“宝拉”、“菲利普”或是“凯伦主教”的。一些新蜘蛛搬了进来,然而我刚刚更换了它们的名片卡,它们却又悄悄地离去,不知所终了。以前安静祥和的社区现在变得凌乱不堪,房客之间开始争斗,流动性大大增强。大概“四月”在这个小区内一直深受尊敬,大概因为她的敌人们知道有我在保护她,总之,她是“家蜘蛛”中能够留在原地并存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几只之一。到了九月中旬,我和休要搬去市里居住,临走之前,我去买了一个塑料容器,决定带她去巴黎,直到上了火车,把她的塑料小屋贴在玻璃上对她说“看!那是艾菲尔铁塔”时,我才想起《四月巴黎》这部电影。
有意思的是,当你想起一些细节的时候,总是太晚了。例如,我们到巴黎之后才发现那儿没有苍蝇,至少我们住的房间没有。在诺曼底为她抓一只猎物的话,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我光着脚就可以抓住一只,穿着睡衣也能捉住一只。但到了巴黎以后,我就得走到户外去,在卢森堡公园的垃圾箱旁边守候。有时会有人往垃圾箱里扔一次性尿布,我就会站在离垃圾箱几英尺以外的地方,等着苍蝇们被这种气味吸引过来,然后进行偷袭,晃荡着瓶子,嘴里骂骂咧咧地跺几下脚。如果在窗玻璃前捉苍蝇的话,我会笑着享受一下胜利的喜悦,但在户外,许多法国观众都在关注着我是否能成功,这样一来我美丽的爱好就变成了一种负担。
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告诉自己,“四月”很需要我,其实并非如此,总会有大量的猎物冲向她编织的蛛网,她会独生轻而易举地就捉住它们,不过这是在诺曼底的事情了。现在,她只能困在一个位于四楼公寓里的塑料容器中,她确实需要我,我的责任顿时变得重大起来。虽然家蜘蛛可以连续三个月都不进食,但每当我又空手而归时,总能感觉到她在那个塑料容器中对我指指点点,以前看起来傻乎乎的面庞现在却让人觉得傲慢轻蔑起来,而她的目光中还充满了期待。“哼!”我能想象出她这样说,“我觉得我是看错你了!”
到了十月初,天气变冷了。大雨过后,一夜之间所有的苍蝇都收拾好家什,离开了巴黎,“四月”有一个星期都没有吃东西了。有一天,我偶然路过一家宠物店,忽然欣喜地发现那里竟然出售活蟋蟀,小小的黑东西,看起来就像是长了腿的门闩。我买了整整一盒吱吱叫的蟋蟀回到家,感到无比的自豪,但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发现,任何一个自然科学类节目都没有告诉过我,蟋蟀很臭!它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恶臭,那既不是尿布的味道,也不是腐烂的肉的味道,而是一种会让人憎恨到咬牙切齿的味道。
无论我在房间里喷洒多少空气清新剂,还是香薰,都无法消除这种味道,无论做什么,都只能让情形变得更加糟糕。就因为这一点,我又回到了诺曼底,十月底时,我带着“四月”坐火车回到了那里,在老家门前将她放生。本来我以为她可以直接搬进去居住,但发现她以前结的网都已经变得破烂不堪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处,窗台上悬挂着沾满尘土的旧网,像是脏兮兮的衬裙一样。“我向你保证,都可以修好的。”我告诉她,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原因,甚至还没有和她告别,她就已经匆匆跑掉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她。
后来这么多年里,我又见到过不少的家蜘蛛,每年夏天都能看到很多。虽然我仍然会喂养它们,监督它们的一举一动,但我会学着和它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至于让我们疏远的适当距离。我明白,蜘蛛们和哺乳动物不同,它们要过自己的生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虽然我对于“四月”的喜爱是我个人的事情,但我一直想把它人性化的举动却让我和它渐行渐远。我依然改不了捉苍蝇的习惯,但在给动物命名和帮助它们搬家这两方面我已经明显收敛了很多,虽然休一直都不满意,总是喋喋不休。
我觉得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空间是专门留给另外一类生物的,我的那块空间是用蜘蛛网而不是猫猫狗狗的毛发填充起来的。而正因为这个原因,也许很多人都不相信,但的确是事实,当“卡特里娜”飓风袭来时,我的心中会隐隐作痛,电视机还在开着,那位老奶奶抱着烟囱求救,我有点恐慌地发现自己竟然禁不住会想:她的房子里面是不是也有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