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我眼前的是一对仪态端庄的老夫妇,他们已经年逾古稀,但从穿着打扮来看,就好像刚参加过一场马术比赛:老先生穿了一件喀什米尔羊绒上衣,老太太穿着一件灰色的粗花呢大衣,大衣的翻领是毛毡质地的,上面别着一个三叶草形状的胸针,胸针表面覆盖了满满一层钻石,光彩熠熠,耀眼夺目。当时我正坐在从丹佛飞往纽约的航班上,他们的座位就在我的旁边。当我站起来走到过道,闪开座位让他们进去的时候,我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落入了不入潮流的悲惨境地。我曾经为自己身上那件运动装引以为傲,现在看起来却像是小丑的戏服一样,还有我寒碜的鞋子,再看看我的头发,简直就是一撮杂草。“不好意思。”我说道,基本上算是为我在世间的存在向他们道歉。
这对夫妇找到座位后就坐了下来。我刚坐在他们的身边,老先生就转过身来,对着老太太说:“我不想听这狗屁东西。”
我原本以为他们在吵架,后来才发现他说的“狗屁东西”指的是飞机上播放的格什温①的曲子。“我不敢相信现在飞机上还会让你听这种该死的垃圾。”
老太太用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银发,表示同意他的观点,说谁在播放这首曲子,谁就是个浑蛋。
“是狗杂种,”老先生纠正她说,“是个该死的狗杂种浑蛋。”其实,他们说话的音量很小,音调也很低,听起来并不像他们的话语所表现的那样愤怒。这只是他们一贯的说话方式罢了,就好像他们每天必用的上等瓷器一样,这是他们每天必说的口头语。和别人在一起时,老太太可能会说自己有点冷,但她现在是这样说的:“这天气,真他妈的冷。”
“我也是,”她丈夫说,“这里冷得像狗屎一样。”对于他们来说,“狗屎”一词就像是可以用来诅咒,用来表达自己愤怒情绪的一块豆腐,可以塑造成任意的形状。“热得像狗屎一样”,“风大得像狗屎一样”……而现在我却“迷惑得像狗屎一样”,因为我很纳闷自己在刚看到他们的时候怎么就判断失误了呢?为什么呢?我也算走南闯北,眼界开阔的人了,难道依然相信昂贵的服饰不仅仅是收入颇丰的标志,还是文明的标准?粗花呢大衣和喀什米尔羊绒衫就是优雅的代名词?
后来,乘务员送来了我们的盒饭。当这对老夫妇看到里面的饭菜时,他们又发火了。“这是什么垃圾东西啊?”老先生问。
“这就是狗屎,”他妻子说,“绝对是一盒该死的狗屎。”
老先生掏出自己的老花镜,拿起饭盒中用保鲜膜包裹好的饼干翻看了一下,然后把它扔回了饭盒里。“他们先让我们听那些狗屁音乐,现在又让我们吃这些狗屁东西!”
“是啊,我绝对不会吃这些浑蛋食物了,”老太太说,“我们下飞机后就随便在机场里吃点吧!”
①格什温:全名乔治格什温(George Gershwin),美国著名作曲家。1924年发表的交响曲《蓝色狂想曲》,获得巨大成功,使他成为世界级作曲家。——译者注
“什么?给那些浑蛋小子十五美元,就为了买个三明治?”
老太太叹了口气,耸了耸肩说:“我们还有什么选择呢?要么买个三明治,要么就吃这个盒饭,而这个盒饭里面又都是些浑蛋食物。”
我看着眼前的这对老夫妇,他们看起来就好像是为拉尔夫劳伦①做广告的爷爷奶奶,现在却被绑架,在别人的逼迫下出演大卫马麦特②的话剧。这也是这对夫妇吸引我的一个原因,因为他们总是可以给你带来惊喜。他们的配合简直就是天衣无缝,我倒很希望能花上一两个星期,悄悄尾随在他们身后,通过他们的视角看周遭的世界,那一定很有意思。即便是到了感恩节,我猜想他们也会这样说:“感恩节晚餐,什么狗屁东西!”
我们到达纽约拉瓜迪亚机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我从行李提取处取回自己的行李箱后就坐上了一辆出租车。一踏进车里,我就闻到了一股变馊了的热带鸡尾酒的味道,观察之后才发现这种味道源于椰子味的空气清新剂,瓶子就悬挂在后视镜上。我觉得这种行为太孩子气了,而且我也不喜欢这种味道,于是把车窗摇低了一些,告诉了司机我妹妹在西村的住址。
“知道了,先生。”
这个司机是个外国人,虽然我猜不出他是从哪个国家来的,应该是个多灾难的国家吧,我想,一片被眼镜蛇或者台风困扰着的土地。不过其实大半个地球都是如此,这就是事实。他的肤色很深,是比橄榄还要深的棕色,头发又浓又黑,还上过发蜡,所以梳子的齿在他头发上留下了深深的槽沟,清晰地呈现在脑后,一直延伸到衬衫磨损的衣领处就
①拉尔夫劳伦(Ralph Lauren):美国高级时装品牌,主要消费阶层是中等或以上收入的消费者和社会名流。——译者注
②大卫马麦特(David Mamet):美国导演兼编剧,曾多次因戏剧获奖,代表剧作有《美国野牛》、《格伦加里幽谷树林花园》、《奥里安娜》等。——译者注
消失了。出租车开动后就融入了滚滚的车流之中,司机打开前后两排座位之间的窗户,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之后,他从后视镜中注视着我,对我说:“你是个好男人,大卫。我说的对吗?你是个好男人吗?”
我说我还算可以。他继续说道:“大卫是个好名字,纽约也是个好地方。你觉得呢?”
“我猜是的。”我说。
那个司机有些羞涩地笑了,就好像我把他夸赞了一番,然后我就开始猜想他每日的生活。通过阅读报纸杂志,我们普遍认为移民们大都不知疲倦地艰苦奋斗,没日没夜地奔波,具体来说,是没日没夜地在开出租车。这个司机不过三十五岁,随着他一个急转弯,我猜想他上学的时候一定是个“头悬梁,锥刺股”的好学生,现在每天在家里和妻子、孩子们待几个小时以后,他就又坐回了汽车前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他获得学位,成为一名放射学家,那时他面临的唯一障碍可能就是口音,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加上他的勤奋,这个障碍最终也会消失。
我又想起自己刚到巴黎的那几个月,每当人们说话语速加快或者使用一些法语中的俗语时,我就会变得十分沮丧。想到这里,我又回答了一遍司机的提问,而且尽可能地把每一个词语都说清楚。“我没觉得‘大卫’这个名字怎么样,”我说,“但我同意你关于纽约的观点,的确是个好地方。”
然后他又说了句话,我没怎么听懂,于是我让他重复一遍。他却变得不耐烦起来,从座位上转过身来对我说:“你怎么了,大卫?别人说话的时候你怎么就听不清楚呢?”
我告诉他自己刚下飞机,耳朵还不太适应地面上的气压,虽然这并非事实。我完全听得清他说话,但我听不懂。
“我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他说,“你挣钱肯定很多吧?看见你的外套我就知道,大卫,我就知道你很有钱。”
忽然间,我的运动上衣又变得扬眉吐气起来。“还可以,”我说,“也就是说我能养活自己,不过这不代表我就很有钱。”
然后他问我有没有女朋友。当我告诉他一个否定的答案时,他立即皱起了眉毛,禁不住发出了惋惜声。“噢,大卫,你需要一个女人。不为了爱情,为了做爱也得找个女人。男人离不了这个,我每天都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