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很想买那具婴儿骨架,因为它的尺寸很小,可以直接拿个鞋盒包装。但最终我还是选择了那具成年男子的骨架,它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了,每块骨头都用纤细的金属丝连接在了一起。它额头的正中央有一个弹簧锁,拿去插销之后就可以打开头盖骨,在里面放一些小东西,例如吸食的大麻或小件的首饰之类。虽然这一定不是那个成年男子去世之前能想象到的生活(他不可能说:“我死后,愿意捐出我的头盖骨当储存罐。”),不过这一点并没有妨碍我像买其他任何一件东西一样把它买了下来。对于我来说,它只是许多个零件的组合,和一个台灯或者一个有很多抽屉的柜子没什么区别。
直到圣诞节那天,休打开了那个用纸板做成的棺材,我才把它当成了一个以前有过生命的东西。“如果你不喜欢这个颜色,我们可以拿去漂白,”我说,“或者还可以拿去换那具婴儿的骨架。”
我总是乐意提供几个备选方案,不过这次看来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休从看到它的那一刻起就两眼发光、兴高采烈,变得忘乎所以。本来我以为他会拿这具骨架当绘画模特,但他却没有把它拿到工作室去,而是把它扛进了卧室,挂在了天花板上,这让我有些反感。
“你确定要把它放在这里吗?”我问。
第二天清晨,我钻到床底下找失踪的一只袜子,却找到了一个三节的耳环。它看起来像是那种在工艺品集市上可以买到的东西,不算很漂亮,但一看就是手工制作的,还有些石化木头的味道。正当我把它拿到了自己的耳边时却忽然想到:等等,这是一根食指的骨头。它一定是休在挂骨架时掉在地上的,然后是他或者我或者是当时来过节的休的母亲不小心把它踢到床底下去了。
我觉得自己并不是那种胆小如鼠的人,但就在自己卧室地板上发现一根手指的骨头还是让我觉得很诡异。“如果这个东西挂在那里,它身上的零件还会一个接一个掉下来,你最好还是把它拿到工作室里去!”我对休说。但他却告诉我,这是他收到的礼物,他想放在哪里就可以放在哪里。然后他拿出一些金属丝,把那截手指骨安装回去。
其实人心里最念念不忘的礼物总是自己买不到的东西,例如,一幅匿名女人的肖像画。那幅画是几年前我在鹿特丹看到的,看到它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一定要把它买下来,但我却告诉卖家说,我还要再考虑一下。第二天我再回去找时,那幅画已经卖出去了,可能这样是最好的。如果买下的人是我,我会把它挂到我办公室的墙上。刚买来的一两个星期中,我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一脸满足的欣赏。但慢慢地,它就会从我的视野中消失,和那幅狗的肖像画落到同一个下场。“我想要,我想要,我太想要了!”没买之前,我总是这么想,但从它属于我的那一刻起,它就再也无法吸引我的目光了。现在我已经想不起那条狗的羞涩眼神和它那不同寻常的乳头,可我却能清晰地记起那个匿名女人,能想起她那玫瑰色的面庞上无比挚诚的表情,蕾丝的衣领在她脖子周围围了一圈,就像是一个空气过滤器一样。
随着时光飞逝,我希望那具骨架也可以从我的视野中慢慢消失,但它却没有。它就悬挂在卧室门和衣柜之间,随风摆荡。每天睡觉前,我看到的最后一件东西是它;每天清晨一睁眼,我看见的第一件东西还是它。
有意思的是,我们身边的一些物品随时都会向我们传达一些信息。拿我的洗衣机和烘干机来说,每当我经过它们的时候,它们总会提醒我,我的表现相当不错。“你再也不用去自助洗衣店了。”它们嗡嗡地说。但我的烤炉却让人沮丧,它每天都会告诉我我不会做饭。我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我的体重秤又插话了,它在卫生间里面大喊:“他该运动运动啦!他的体重都超标啦!”那具骨架的话很少,一天到晚只对我说一句话,那就是:“你会死的!”
我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参透了死亡的含义,但最近我才意识到,我所说的“参透”其实全是自己的凭空想象而已。我总是在思考死亡这个话题,我的死亡总会有一个浪漫戏剧性的开始,例如我得了绝症,最后以我的葬礼结束。我会看到我弟弟蹲在我墓碑的旁边,羞愧得无地自容,双腿发软,无法起身。“如果我能把从他那里借来的两万五千美元还给他就好了。”他说。我还看到了休,他用西装的袖子擦干了眼泪,但当他发现那件西装是我买给他的时候,他哭得更加悲痛。但我并没有想象过那些会因为我的过世而欢欣鼓舞的人。不过随着这具骨架的出现,一切都改变了,因为它总是随意地更换着自己的角色。
有时候它是一位年长的法国妇女,我在公交车上没给她让座。不过根据我坚守的原则,如果你想让我把你当成老年人对待的话,首先你看起来应该像是个老年人,也就是说,你的面部不应该做了拉皮手术,你没有把花白的头发染成金黄色,更不会穿一双渔网状丝袜,我觉得自己的原则再正确不过了。不过要不是她还拄着双拐,我的内心不会如此的不安。
“对不起,”我对她说。但这句话还没说完,骨架又变成了一个叫斯图的人,他是我有一次买大麻的时候认识的一个人,我曾经十分粗暴地对待过他。
斯图和那个法国女人看到我离开人世一定会很开心,而且他们身后一定还有成百上千的人在排队等着看呢。在他们当中,有些人的名字我还能叫上来,有些人我甚至还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就被我伤害或侮辱到了。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想起过这些人了,但这正是骨架的聪明之处,它专门趁我晚上睡觉的时候窥探我的大脑,钻进我的头盖骨去发现我黑暗的内心世界。“为什么是我?”我问,“休也躺在这张床上,你为什么不去跟踪他呢?”
那具骨架回答说:“你会死的!”
“但是,是我找到了你那根食指的。”
“你会死的!”
我问休:“你真的确定,和那具婴儿的骨架相比,你还是比较喜欢这个?”
起初的几周,我只有在卧室时才能听到这个声音,后来它慢慢扩散开来,占据了整座房子。我坐在办公室里,捧着话筒和别人八卦的时候,它的声音就会飘进来,像国际长途的接线员一样,说“你会死的!”正当我在浴缸里放松身心,尽情呼吸着精油的香味时,有许多乞丐聚集在窗外,就像守在火炉旁边的小猫。
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说:“你会死的!”
我可能会把厨房里一只完整无损的鸡蛋扔进了垃圾箱;在更衣室里,我有时会穿上那件由一些视力不好的童工缝制的毛衣,他们的报酬
只有十粒芝麻;在卧室里,我会拿出我的小笔记本,在我的礼物列表中加入“撒旦的半身像”。每当这时,我总会听到那个声音:“你会死的!你会死的!你会
死的!”“你就不能换一句话吗?”我问。但是它没有。由于那具骨架的主人已经去世了三百年了,所以现在人世间的许
多东西它都不认识,例如电视机。“看,”我告诉它,“只要按一下这个按钮,马上就可以在家观看娱乐节目了。”它没有说话,似乎很感兴趣,所以我就得寸进尺地说:“这是我发明的,为了给老人和病人们带来欢乐。”
“你会死的!”当我给它介绍真空吸尘器,甚至拿着上面的接管去清扫它身上的灰尘时,它都会有同样的反应,告诉我:“你会死的!”
就在这一刻,我彻底崩溃了。“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我说,“我会去弥补我伤害过的人。我会用雨水洗澡,节约用水。你只要提出来,我就会去做。请你一定要提出来,什么都行。求你了!”
那具骨架犹豫了一会儿,“你会死的……早晚会的。”它告诉我。于是我收起了吸尘器,心想:“好吧,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