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过去的十五年里,我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随身携带一个小笔记本,并把它固定地放在上衣的口袋里。现在我最喜欢的笔记本品牌是“欧罗巴”,每天我都会把它从口袋里掏出不下十次,记下去超市要买的东西,记下观察生活的点滴心得以及如何挣钱或如何整人的高招。本子的最后一页是留着用来记录电话号码的,倒数第二页则专门记录关于买什么礼物的想法,不过这里指的不是我想给别人买什么礼物,而是想让别人给我买什么礼物。例如一个鞋拔子,我总是想要这么个东西,我还想要一个铅笔盒,一个简单些的铅笔盒大概比一个面包圈还要便宜。
在五百到两千这个价格区间里,也有我十分青睐的礼物,只不过会更加具体一些,比如我见过的一张来自19世纪的狗的肖像画。不过我并不是那种十分钟爱狗的人,我甚至挺讨厌狗。但这张画上的狗却很特别,我觉得它大概是一只小灵狗,它的乳头很大,大得让人目瞪口呆,就好像腹部拧上了螺丝帽一样。更有意思的是,它自己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当它转头面对着画师时,你似乎可以从它的眼神中读懂它的想法。“噢,现在不行,”它似乎在说,“你就不能表现得绅士一点吗?”
我是在位于伦敦的波特贝罗市集上发现那幅画的。虽然我苦苦哀求了好几个月,却还是没有人愿意买给我。我甚至想到过自掏腰包拿出那几百美元,让别人买来送我,但还是没有人买账。最后我把那几百美元给了休,让他买回来,而且命令他要把礼物包装好以后再送给我。
“你给我买这个干什么?”我会这样问他。
接下来,他的台词就应该是:“给你买礼物需要理由吗?”
然后我会高兴地大叫:“啊!噢!”
但反过来就行不通。每当我问休过生日或过圣诞节想要什么礼物时,他就会回答说:“你说呢?”
“噢,你有什么特别中意的东西吗?”
“可能有,可能没有。”
休觉得,如果列出个礼物列表的话就太便宜我了。而且如果我真的关心他,就自然会了解他到底想要什么。这样看来,对于我来说,到处搜索商店是远远不够的,我还要搜索他的想法和灵魂。他把买礼物这件事当成是对我的测试,我觉得这一点儿都不公平。如果我是那种直到最后一刻才会慌慌张张地跑去买礼物的人,他的抱怨还会有一定的道理。但我总是习惯于提前好几个月就开始准备礼物,而且我也一直很关注他的需求。例如,在盛夏的时候,休可能会提到他想要一个电风扇,然后我当天就会把它买回来,藏在我专门盛放礼物的柜子里。等到了圣诞节的清晨,他打开我送给他的礼物后,就开始皱着眉头闷闷不乐,这时我就会对他说,“你不记得了吗?你曾经说过自己热得都快要燃烧起来了。只要能凉快一会儿,让你做什么事情都可以。”
不过这只是一个实用的礼物罢了,拿来填塞一下圣诞袜还算可以,我最想知道他内心深处到底想要什么。虽然他知道我的想法,可就是不给我提供任何信息,或者过去从不给我提供任何信息。直到今天他才给了我一点提示,即便如此,他还搞得特别神秘。“从前门出去,然后右转,”他说:“然后左转一直往前走。”
他没有说:“走到林荫大道就不要再接着走了。”或者是“如果到了捷克,那你就走过头了。”不过其实他并不需要这样说,当我看到那件东西的一刹那就知道,那就是他想要的东西。那是一具人体骨骼,真正的骨骼,就挂在一家医学书店的橱窗里。休以前的绘画老师就有这么个东西,虽然他上那个课程已经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但我还清晰地记得他是如何谈起那具骨骼的:“如果我也有米勒娃那样的人体骨架……”他是这样说的。我不记得后半句是什么了,因为我一听到那个老师的名字“米勒娃”,我的大脑就会短路,因为它听起来像是一个女巫的名字。
有些东西是很多人都会乐意去买的,有些东西则不然,例如电器产品。无论收到礼物的人有多开心,我都很讨厌去买这类东西。我还很讨厌买代金券和那些介绍如何打高尔夫球、正确的投资策略以及如何花十二英镑找到自我之类的书籍。我觉得与那些东西相比,我还是更喜欢去买人体骨架。但往橱窗里面望去,失落顿时从我心中油然而生,那是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我的失落并非出于道德层面的考虑,我并不介意去买一个已经死了一段时间的东西,只是不想把这个礼物包装起来。首先,要想找到合适的包装盒就很困难,然后就是包装纸,由于市面上找不到合适宽度的纸,看来只能把无数的纸片粘到一起了,所以考虑来考虑去,当得知那具人体骨架并不出售时,我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是我们的吉祥物,”书店经理说:“我们不可能把它卖掉。”
在美国,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给我些好处,我才能卖你。”不过在法国,他们说不能卖,那就是真的不能卖。在巴黎的很多家商店,里面的什么东西都不卖,无论你怎样哀求都没用。我觉得人们都变得越来越怪僻了,如果他们的公寓已经物满为患,好多东西都放不下了,为什么不去租一个储藏室,却去开一家商店呢?然后他们会整日坐在店中央,为自己的高尚品位感到扬扬自得。
当得知我无法购买这具恰好是我需要的人体骨架时,我得到它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了。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这具骨架不是我的,仅仅“右转,然后左转,一直往前走”就能买到的话简直是太容易了,这只是搜寻之路的开端。
“那你知道我去哪里能买到这种人体骨架吗?”我问。经理思考了一会儿,“嗯,”她说,“我觉得你可以去商场的布告栏那里看看。”
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我这辈子是从来没在商场布告栏上看到过关于出售人体骨架的信息。二手自行车,是的,我看到过,但是没有和人体骨架有关的信息,甚至连软骨都没有。
“谢谢您的帮助。”我说。
由于我平日里除了逛商店以外没有更好的娱乐活动,所以每当有人需要一些很难买到的古怪东西时,我都会兴奋起来,例如已经绝版的小说,或想要复原摔碎了的茶杯,等等。我原本以为再找到一具人体骨架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但就在那天下午我却又看到了两具。一具是一个成年男子的骨骼,一具是一个新生婴儿的骨骼,都是在跳蚤市场上发现的。那个卖家专门出售这种东西,照他的话来说,“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需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