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真实生活当中,那对夫妇是十分和善的人。他们总是很友好,而且说话声音很温柔。我们搬进去的时候,那个妻子已经得了老年痴呆症,但她那八十五岁的丈夫乔总是在全心全意地照顾着她。我从来没听到过他低声下气地去乞求别人,所以我严重怀疑这只是海伦自己在那里一相情愿地幻想罢了。虽然她的模仿技术并不高明,但这并没有否定她吸引公众目光的能力。她是个精力旺盛的人,甚至连乔这个在所有人当中遭遇海伦冷眼最多的人,也能很灵敏地感受到她那令人畏惧的明星般的影响力。“像一把手枪一样,”他这样描述她,“很不错的小姑娘。”
“他都拿到自己的失业补助和社会保险金了,还要来找我要吃的。这两个人都可以去死了!”海伦又在大喊大叫。
每次休听到这种话时都会说:“噢!天啊,不要这样!你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的邻居呢?”休就是这种类型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海伦每天清晨都会等他出门上班后才在公寓楼里出没,因为他总是朝她泼冷水。“如果要我和那样的人住在一起我会疯掉的,”她会说,“上帝啊,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忍受的。”
来到纽约之前,我在芝加哥住过六年。在那六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和我当时的男友住在一起。我们似乎认识特别多形形色色的人,那时总是会有疯狂的派对和热闹的晚宴,总是有许多让人兴奋的有趣事情发生。但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那么多朋友了,那么多好朋友,虽然我不太肯定原因是什么。大概那么多年过去了,我看起来没有那么惹人喜爱了,或者说我已经忘记了该怎样去认识别人。两个人见面后最初的自我介绍部分,也就是互相握手那部分,我还可以应对一下,但是接下来的步骤我已经不熟悉了。应该是谁先给谁打电话?多久打一次好呢?如果你见到这个人两三次后还是觉得不喜欢他怎么办?两个人交往到什么程度的时候你可以做到全身而退?以前我很明白这些,但现在它们对于我来说都是个谜。
如果我是在二十多岁时认识了海伦,我们就不会花那么多时间在一起了。我会经常和我的同龄人一起出去疯狂,要么在吸食大麻,要么就在寻找大麻。这和我现在一边喝速溶咖啡一边听人抱怨他结肠炎的生活相比,简直有着天壤之别。当海伦说“油”的时候,听起来就像是“流”,这样一来,“厕所”在她口中就变成了“车座”。比如她会说:“昨天夜里,我来来回回地去了‘车座’六趟。一直都在用力地大便,最后我觉得屁股都要扭伤了。”
让我俩都觉得难以置信的是,我们至少在这个方面还是有共同点的。还有一件我们可以达成共识的事情就是看电视剧《只此一生》①。这个电视剧总是在下午两三点钟播出,所以当不必出去工作的时候,我就会穿过走廊到她房间里和她一起看。虽然你从来不会想起来专门去参观海伦的公寓,不过她已经在那里住了将近五十年了。我们的房间很拥挤,比方说有台庞大的缝纫机。不过她的卧室就像她的厨房一样,简单朴素得很。卧室的一面墙上挂着一个装有她自己照片的镜框,但是没有她女儿们的照片,也没有她七个外孙和外孙女的照片。那里也没有椅子,只有一对沙发和一张咖啡桌。
这些东西的对面就是这间房间里唯一气派的东西,那就是由三台电视机摞起来的电视塔。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把它们都留了下来,最下面的那台黑白电视机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了,它上面的那一台则无法调节音量,然后就剩下了最上面的那台电视,已经放映不出任何图像了。但是和海伦十分宠爱的窗户相比,它们全部都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从窗户向外望去,就可以看到整个街区的动静,而这就是海伦最感兴趣的娱乐节目。每当在卧室的时候,她就会坐在暖气片上,下半身留在屋内,头部和肩部则尽可能地探出窗外。住在二楼的餐厅女侍者总是凌晨两点才回到家;街对面的小店店主从美国联合包裹运输公司的快递员那里收到了一个包裹;那个开敞篷车的女人嘴上涂了唇
①《只此一生》(One Life To Live):美国广播公司出品的日间肥皂剧,曾在美国第 35届日间艾美奖颁奖典礼上获得过 6项大奖,包括最佳连续剧剧本和最佳导演奖。——译者注
膏……所有这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在我认识她的那些年里,海伦每天差不多都要在窗口待十几个小时。早晨你还能在她的厨房里看见她,但是到了十一点,电视开始上演日间肥皂剧的时候,她就会关掉收音机,爬上自己的老地方坐着。但是如果她的视线总是在街道和电视机屏幕之间不停转移的话,她的脖子就会变得疼痛僵硬起来,所以她大多数时候是在“听”电视而不是“看”电视。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每周五播出的电视剧《只此一生》。有时候她也会看一会儿奥普拉的节目,奥普拉是她会给予关注的极少数黑人之一。其实大概她以前的思想还是很开放的,但自从在我们公寓楼的走廊里被黑人抢劫过之后,她便一直坚信他们都是些浑蛋和傻瓜,“甚至那些肤色浅一些的人也都是如此。”
在她眼中,脱口秀主持人也都是些卑鄙小人,但奥普拉除外。可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奥普拉很特别,虽然许多黑人的所作所为只会给黑人这个群体带来负面影响,但她却一直在鼓励着大家,让每个人都能重拾对于自己、对于未来的信心。无论她们是包括海伦在内的单身母亲,还是肢体严重残疾的儿童。“虽然我以前从未考虑过这些,但我猜那个女孩一定有一只美丽的眼睛。”她曾经这样说,谈论的对象是电视屏幕上那些坐立不安的小库克罗普斯①。
有一天下午的节目中,奥普拉的采访对象是几位女士。她们的共同点在于:都凭借着惊人的毅力和坚定的信心克服了别人看起来似乎无法逾越的障碍。例如,苏珊在驾驶帆船出海航行时,越过船舷掉入了水中。她紧紧抓住一个冰箱,坚持了六天,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还有本来一字不识的科林,她依靠自学成才找到了一份首席秘书的工作。第三位客人是一位诗人,她最近出版了一本记叙自己抗癌经历的回忆录,
①库克罗普斯(Cyclopes):独眼巨人,只有一只眼睛长在前额正中的巨人族,群居住在库克罗普斯岛上,以岛上的野生物和他们豢养的羊群为食。他们是神祇的仆人,为各神祇工作。——译者注
其中还记录了许多重塑自己下颚的手术过程。我和这位诗人曾经见过几次面,还聊过天,现在她竟然出现在奥普拉的脱口秀上,所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过走廊到对面去告诉海伦。她已经坐在暖气片的据点上“听”电视半小时了,但听到我的消息时她显得并不太感兴趣。
“你没听明白,”我用手指着电视告诉她,“我认识那个人,她是我朋友。”其实“朋友”这个词的确用得不太合适,因为我们顶多算是点头之交,但海伦没有必要知道这些。
“那又能怎样呢?”她说。
“也就是说我有个朋友上了奥普拉的节目啦!”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觉得这样能让你变得特别吗?”
如果海伦认识的人出现在了奥普拉的节目上,她早就穿着印有标语的T恤衫告诉全世界了。但那不一样,她可以允许自己到处吹嘘认识什么名人,但别人就不行。如果你取得了什么成就,例如签署了一份出书协议,或者《时代》周刊刊登了你的话剧评论,她立刻会变得怒气冲冲,“你觉得自己拉的屎闻起来都比我的香,你是这个意思吗?”
“但是你都是老年人了啊,”我有一次告诉她说,“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对。”
“算了吧,”她说,“我他妈的又不是你妈。”
除了我最亲近的家人以外,没有人能像海伦那样,很轻易地就能惹得我怒火冲天。但我有一个完美的理由,那就是我就像个八岁的孩子,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我经常在离开她的公寓时发誓再也不会回来找她,有一次我还“砰”的一声关上了她的门,由于我太用力了,她墙上的钟都摔到了地上。但我还是会回去找她,用她的话说,是“爬回去”,而且向她道歉,好像我不应该对着一位奶奶大吼大叫,但更多的原因却是我发现自己很思念她,或者至少可以说是思念一个让我随时都可以去拜访的人。海伦的魅力就在于,她总是在那里,似乎专门等着别人去打扰她。这算不算是一个朋友呢?如果说用这个词不合适的话,还
有没有其他的词来形容我们之间这种关系呢?
当我把“奥普拉事件”从头到尾告诉休之后,他说:“她当然会有这种反应了,你当时太自命不凡啦!”
“自命不凡”这个词让我深受打击。“自命不凡”的意思应该是你认识一个见过皮娜鲍什①的人,而不是一个见过奥普拉的人。
“这是因为我们的生活圈子和生活年代不同。”他说。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原因并不是我们说了一些会让海伦嗤之以鼻的事情。我已经数不清她向我提起过多少次她和约翰高蒂②的友情了,约翰高蒂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甘比诺”黑帮家族的头目。“他长得特别帅气,”她说,“报纸上登的他的照片都失真了。”经过我的一再追问之后,我终于了解到原来她说他们是“朋友”,就是说三十年前他们曾经在一个聚会上碰过面,一起跳舞跳了大概两分钟,然后就有人插了进来。“约翰的舞步很轻盈,”她告诉我,“很多人都不了解他这一点。”
“可能法院开庭审判他的时候,会有人提到的。”我这样安慰她。
后来海伦在洗澡的时候跌进了浴盆里,把手腕扭伤了。“我做不了饭了,你们再也不能从我这里吃到免费的美食了。”
我和休立即旋风般地穿越走廊,冲回房间,赶紧把门关上。再也没有“著名的牛肉饼”了!再也没有“著名的香肠沙锅”了!再也没有“著名的东方蔬菜炖鸡”了!我们实在难以相信我们会如此幸运,能等来如此美好的一天。
在海伦受伤的那段时间,我负责替她去超市买东西,休负责给她倒垃圾,帮她拿邮件。乔现在已经变成了鳏夫,他也表示乐意帮忙。“你
①皮娜鲍什(Pina Bausch):德国著名现代舞编导家、现代舞大师、舞蹈剧场的开山鼻祖。——译者注
②约翰高蒂(John Gotti):美籍意大利黑手党传奇人物,纽约最具影响力黑帮家族“甘比诺”的前任教父,1992年被布鲁克林法院宣判终身监禁,最终死于狱中。——译者注
屋里只要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让我知道就可以了。”他告诉她说。他的意思是他可以帮她换灯泡,或者擦擦地板什么的。但海伦却想歪了,把他赶出了自己的家门。“他肯定是想给我洗澡,”她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