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房山区的深山里,曾经有一个美丽的山村,叫长沟峪。村里居住着二百多户人家,一千多口人。他们的石头房子多依山而建,山上树木葱茏,山下流水潺潺,风光异常秀美。村子里家养的鸡叫羊叫,林子里野生的山鸡黄羊也在叫,构成山村独有的小夜曲。祖祖辈辈,山民们在这里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俗话说靠山吃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长沟峪村四周的青山,就是村民生存的靠山。在山脚,他们开垦出一块块土地,种玉米,种倭瓜。进山林,他们采摘野果子,捕捉野味儿,以调剂生活。他们从来不为烧的发愁,因为山上的柴取之不尽。他们也从来不为喝的发愁,因为一年四季都有山泉涌流。就是冬天大雪封山,小溪里的山泉仍在雪下汩汩流动,并把冰雪融开,升起袅袅的水汽。那时,他们吃山吃的是表面的东西,对山肚子里的东西吃得很少。也有人挖一点露头煤,主要是自家烧。烧不完,就用毛驴或骆驼长途跋涉驮到山外,换些油盐和布帛。长沟峪没出过诗人,无人描绘山村诗画般的美丽。可据说与长沟峪相距十来里的贾岛峪,却出过一位有口皆碑的大诗人贾岛。贾岛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和“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著名诗句,亦可用来作为长沟峪的写照。
现在的长沟峪不行了,处处断壁残垣,荒草萋萋,已衰败得不成样子。今年六月下旬的一天早上,在一场雷阵雨过后,我来到长沟峪,沿着寂寥的村街走了一遭。触目所及,我的心情甚感苍凉,沉重。村里有顶的房子很少了,杂树之中,掩着一堵堵石片垒成的断墙,墙头上生满绿苔。房子的大概轮廓还看得出来。但原本是人们遮风避雨、繁衍生息之所,如今却生满野草,一片荒芜。我看到一座残存的门楼,门楼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会訇然倒下,让人望而却步。我走进一处院落,刚要拾级而上,一抬头,却见石阶上方扔着横七竖八的死树,挡住了去路。在又一家门前,我也只能看着门楣上方和窗棂上的精美雕花发呆。因为门窗都封死了,上面结满蛛网。曾几何时,这里或许居住着一户人丁兴旺的殷实之家,如今却是人去房空。
村子中央的一棵大槐树还在,它应是长沟峪村的历史见证,大树的年轮铭记着这个山村的风雨沧桑。长沟上面的石拱“小桥”还在,只可惜“流水”没有了,“人家”也看不到了。村子里寂静无声,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不时有行动诡秘的松鼠举着旗帜一样的尾巴横穿而过,让人怀疑这里是否已成了松鼠的世界。树林里喜鹊的叫声倒是不小,甚至显得有些夸张。据说喜鹊是报喜鸟,不知它在长沟峪还有什么喜可报。
我终于闻到了炊烟的气息。有炊烟就有人烟。循着炊烟的气息,我来到了一处建在开阔地带的四合院落,见一对老夫妻正在正房门口一侧烧柴做饭。交谈中得知,老人叫肖延民,今年75岁了。他的老伴80岁了。村里别的人家都搬走了,现在只剩下老两口相依为命,他们是长沟峪村最后两位执著的守望者。问起人们为什么都搬走,白发如银的肖延民用拐杖指点着脚下的地说:“这下面都成了采空区,水都撤走了。”我一时没听明白,不知是谁把水撤走了。老人解释说,下面挖煤挖成了空洞,水都渗到空洞里去了。我问他们吃水怎么办。肖延民的老伴说,有人向山上采石板的外地民工卖水,他们趁着买一点。反正他俩每天也吃不多,有一小塑料桶就够了。他们做饭用的是一只煤炉,却没有烧煤,烧的是劈柴。劈柴在炉膛里不饸各紧不慢地燃着,散发出松木的香味。老伴坐在地上烧锅,肖延民站饸各着下饸。他把和好的面块放进一个小桶里,加上盖一拧,粗粉条般的饸就下进沸腾的锅里去了。他们还保持着传统的饮食方式。
肖延民老两口也搬走过,他们在山外住不惯,住了一段时间又搬回来了。肖延民的老伴说:“俺在这儿住惯了。”他们现在住的院落,原是长沟峪村的小学校,肖延民曾在学校里当老师。得知肖延民当过老师,我对他顿生敬意,称他肖老师。肖老师像是回忆了一下说,小学校学生最多的时候有一百多个,四个教室都坐得满满的。我把曾经是小学校园的院子打量了一下。院子不大,但方方正正。四个教室都是砖墙瓦顶,木质门窗都开得很大。院子正中有一棵高大的楸树,树冠枝叶茂密,树荫匝地。不难想象,当年楸树的花朵开满一树时,教室里书声琅琅,那是一派多么喜人的景象。现在除肖老师老两口住的正房外,三个教室的门窗都烂得洞开着,里面空空荡荡。院子里也扔满牲口草、驮石板的铁架子等杂物。肖老师说话很少,他低着眉,神情有些黯然。倒是肖老师的老伴,对我这个造访的陌生人显得很热情,一直把我送到院子外头,要我再来。
我不会再来了。人们都不会再来了。再过若干年,长沟峪村将彻底消失,是悄然离去的水源把长沟峪村带走的。过去我们说水是生命的源泉,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因为没有参照,对这句话的理解并不是很上心。这次目睹了长沟峪村的衰败遗迹,我才深切理解了人与水的天然密切联系。可以说人类是逐水而居、逐水而活的,没了水,人就没法生活,没法生存。要吃山,首先得有水吃。没有水吃,吃山就吃不成,山就靠不住。吃山也得有个限度,如果滥吃,以致把山的肚子掏空,随之而来的就是断水,就要受到自然的惩罚和遗弃。
我们不能不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