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文中又有:
……至晚,果然凤姐命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出来,送至园中。宝钗等选了一回,各色东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将那一半开了单子,给凤姐去照样置买,不必细说。
一日,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进来,宝玉每日便在惜春那边帮忙,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都往那里来闲坐,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
从前两段短文可知贾府上辈中有能画的人,所以有“旧收的画具”。贾母还能记得,暗示这位老太太的精明能干,也显现原作者于此处前后照应,一丝不苟。第三段则说明惜春开始作画,时间大约在九月上旬。
至于作画的进度,第四十八回写十月中薛蟠出京,香菱住进大观园,痴迷于学诗,穿插了一段。
李纨笑道:“咱们拉了他往四姑娘屋里去,引他瞧瞧画儿,叫他醒一醒才好。”说着,真个出来拉他过藕香榭,至暖香坞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揭纱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香菱见画上有几个美人,因指着笑道:“这个是我们姑娘,那个是林姑娘。”探春笑道:“凡会做诗的,都画在上头,快学罢。”说着,玩笑了一回,各自散去。
按,以上从“庚辰本”与“有正本”等。“程高本”在“三停”后作“见画上有几个美人,因指香菱道:凡会做诗的,都画在上头,你快学罢。”疑其底本漏抄一行。约略估算这一回写的时间,大概是十月底或十一月初还不太冷的季节。
到第五十回,写到隔了不久,瑞雪初降,众人在芦雪庭聚会联诗,贾母闻知也前来和大家一同热闹。因惜春住处较暖,就想到去看画。原文如下:
说笑了一会,贾母便说:“这里潮湿,你们别久坐,仔细着了凉。倒是你四妹妹那里暖和,我们到那里瞧瞧他的画儿,赶年可能有了不能?”众人笑道:“那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阳才有呢。”贾母道:“这还了得!他竟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说着,仍坐了竹椅轿,大家围随,过了藕香榭,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边皆是过街门,门楼上里外都嵌着石头匾,如今进的是西门,向外的匾上凿着“穿云”二字,向里的凿着“度月”两字。来至堂中,进了向南的正门,贾母下了轿,惜春已接出来了。从里面游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厦檐下挂着“暖香坞”的匾,早有几个人打起猩红毡帘,已觉暖气拂脸。
大家进入屋里,贾母并不归坐,只问惜春:画到那里了?惜春因笑回:“天气寒冷了,胶性都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了。”贾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别脱懒儿:快拿出来给我快画!”
……
次日雪晴。饭后,贾母又吩咐惜春:“不管冷暖,你要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就罢了。第一要紧把昨儿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惜春听了,虽是为难的事,就应了。一时众人都来看他如何画。惜春只是出神。李纨因笑向众人道:让他自己想去,咱们且说话儿……
第一段文字有些问题。第四十八回与第五十回时间没差多久,即使早雪,也不应太冷。就算天冷,惜春住处必然有取暖的火盆,怎有“胶性凝涩不润”之事?何况“四妹妹那里暖和”,“打起猩红毡帘,已觉暖气拂脸”!而且第二天惜春又提笔作画了呢。或许可以说惜春画大观园图,力有未逮,以为老太太过久忘记,就想躲懒停画。不料老太太没忘,只好继续画。
前八十回最后一次提到惜春作画是第五十二回。依第五十三回“初夕祭宗祠”推算,第五十二回应是写腊月之事。其中有一段为:
……(宝玉)便起身出房,往惜春屋里去看画儿。刚到院门外边,忽见宝琴小丫头名小螺的从那边过去。宝玉忙赶上问:“那里去?”小螺笑道:“我们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屋里呢,我如今也往那里去。”宝玉听了,转步也便和他往潇湘馆来……
文中虚写惜春仍继续作画,未明进度如何。因贾母说过“年下就要”,但又说“赶到年下,十分不能,就罢了”,想来尚未接近完成。自第四十回到第五十二回故事连续,过程合理,理应继续写下去。但令人纳闷的是小说里从此之后贾母不再问,故事也未再写。若按照故事的正常发展,几个月后,约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之时,亦即前文“只怕明年端阳才有呢”所预期,惜春应已画完。然过了约一年,直到第八十二回才又言及:
雪雁才出屋门,只见翠缕翠墨两个人笑嘻嘻的走来。翠缕便道:“林姑娘怎么这早晚还不出门!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景儿呢。”雪雁连忙摆手儿……
探春湘云正在惜春那边评论惜春所画“大观园图”,说:这个多一点,那个少一点:这个太疏,那个太密。大家又议着题诗,着人去请黛玉商议。正说着,忽见翠缕翠墨二人回来,神色匆忙……
那时似是画已完成,但文章随即转入黛玉咳血,惜春作画的事,就这样草草了结。
此一特殊现象,可能是曹雪芹在“批阅十载,增删五次”时做了大更动,以致作画的事成为有头无尾。至于上文所列第八十二回的那段叙述,是否为原作,难以判定。有可能第七十四回“入画被逐”即暗示画事终止。第一百九回,惜春对妙玉说:“我久不画了。”虽然说的原因是“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园里的显亮,所以没兴画。”但惜春搬离大观园是第一百六回的故事,并不“久”。故窃以为第八十二回那段是后人所补之概率颇大。
还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是前引的小说第四十二回文本中有两处“有正本”和“蒙府本”的用字与他本不同,看来都是原作的错误为“有正本”和“蒙府本”所改正。因“社才起”(“有正本”和“蒙府本”)不可能被改成与第三十七回相悖的“社还没起”(其他本),“才”也不可能误抄成“还没”;“四丫头”是常见的称呼方式,既不可能误抄或被改成全书只此一见的“藕丫头”。由此观之,传抄过程中,如遇通人,则不免有校改的地方。
另一点是究竟惜春住在何处?第二十三回众姊妹及贾宝玉迁入大观园时,惜春住的是蓼风轩。第三十七回结海棠社时,因“四丫头(住)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故已变成了藕香榭。但第三十八回将螃蟹宴设在藕香榭,又说:“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第四十一回又写贾府小戏班的女孩子们也在藕香榭奏乐。则藕香榭是一聚会用的厅,怎么能作为惜春的卧室?第四十八回众人前往的惜春住处又变成了“暖香坞”!这说明《红楼梦》有许多前后不一之处,并不限于“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也。
故知名著《红楼梦》里问题很多,仔细读,用心想,必有所得,而其乐无穷。现以惜春作画的故事为例说明拙见,以供读者参考。
原载《名作欣赏》总333期,16—19页,
2010年;2013年11月重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