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在马路上,孩子一样委屈着,因为和回乡的打工人员一车,他站了一路,腿脚是肿的,但是,所有一切,酒吧没有了,打击来得如此突然,他打出电话去,居然是空号。
他整整一夜没睡。
第二天便去找高中同学,拐弯抹角打听苏小苏的下落,有人取笑他说:“你不至于和万人迷有什么纠缠吧?听说她去了香港。”
他如五雷轰顶,觉得自己心中所有蓝图一下烧成了灰儿,没有了苏小苏,他失去了方向,哪怕她只让他暗恋,哪怕远远地闻到芳香,都已经很好了呀。
4
他不喜欢罗罗,一点也不喜欢。
可是,他和罗罗却亲吻了。
潘恩觉得自己堕落了,堕落在白桦林的亲吻里,怀里的女子微胖,个子只到他肩膀,可是却依赖着他。罗罗始终没有发现,潘恩亲吻时一直闭着眼睛,直到结婚后,他仍旧是这个习惯——他把她当成了苏小苏。
毕业后他留在了天津,但每年一定要回苏州,父亲也不在了,老房子还在。其实他心里有一种暗物质,只有自己知道的,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在苏州,曾经有他的倾城之恋,他如此迷恋那个女子,即使结了婚,仍然夜夜入梦,甚至叫出苏小苏的名字,罗罗曾经很惆怅地问,苏小苏是谁呀?
他不屑于告诉别人自己的梦想。
罗罗生过孩子之后更胖了,他毕业后在天津开了一家印刷厂,从前又黑又瘦,现在变得又白又胖,也学会了抽烟,手指上也有了烟熏黄。
他过着从前痛恨的世俗生活。
有一天开着车,在车内听到有人唱苏州评弹,眼泪哗哗地掉,他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至少,老到了开始怀念——人总是从怀念开始变老的。
潘恩决定找到苏小苏。
哪怕苏小苏再笑话他,他也要找到她,然后告诉她,他就是那个写纸条发短信的人,他就是那个爱了她近乎十年的人。
其实如果真想找一个人原来如此简单。他以为是大海捞针,结果两天就找到了苏小苏,他的秘书给了他一个地址:沈阳和平街红星道159号。
他几乎没有犹豫就买了到沈阳的机票。
飞机上一直心跳过速,下了飞机吃了镇定剂。当年曼妙的苏州评弹女子怎么会来了沈阳?就像他自己不明白白从新疆到了苏州。
沈阳,沈阳。他一下飞机就闻到了东北乱炖和大渣子味道,和苏州相比,沈阳人活得真是粗糙了。
在去往沈阳和平街红星道159号的路上,他觉得自己好象回到了十年前,那样青涩那样自卑,十年过去了,他还是怕见到她。
因为低头走路,一个胖女人撞到他他都没有看到。
那胖女人穿蓝碎花裙子,很污,头发胡乱挽着,提着一个蓝子,他怒发冲冠:“你走路不看人啊!”
女人理也不理他,径直地走了。潘恩觉得沈阳女人真是又土气又不懂礼貌,因为太兴奋,所以根本没有理她。
走到她家门口,摁了门铃。
过了五分钟,一个小男孩儿探出头来,谁呀?
是苏小苏家吗?
你找我妈干什么?
我是她同学,让我进去吧。五六岁的小男孩儿开了门,屋内乱七八糟,到处是脏的玩具,也变得灰不灰白不白,潘恩一抬头,看到一张照片。
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在海边,女人抱着孩子,女人的腿很胖,潘恩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刹那间就空了。刚才那个女人!是的,刚才那个女人!那个提着蓝子撞到了他的女人!
原来是!原来是!
他踉跄了一下,然后掏出一千块钱放到桌子上让孩子买糖吃,再然后,他发了狂,逃生一样往下奔着,他生怕再遇到谁似的。
出了门有出租车,他急急打车,说:“去机场。”
片刻都不能停留了,仿佛有什么东西追赶着谋杀他似的。时间怎么会这么恐怖呢?当年那个曼妙的让他向往了多年的女人,怎么会连半丝都认不出了?怎么会说话一口大渣子味?怎么会变得那么老那么不堪呢?
苏州评弹啊。
原来所有的珠胎暗结不一定会变成一粒珍珠,他的所有暗恋,最后结出了一块青苔,那么绿,那么苍,那么让人不忍看。
心中那隐藏了多年的暗物质,却原来不能见天日,一遇到紫外线,立刻就化为了乌有——他不能容忍这样的破碎,一点也不。
甚至,都不能告诉她那当年的纸条和当年的手机号。
不,不了。
那是他一个人的事情,那么,一个人担待吧。
如果追逆,遥远的小镇上有我的男人,和他砍下来的我的灵活的小手指。
如果追逆,沉静的大海里有我的钢琴,和它牵连的绳索上缠着的我的一只鞋子。
我一直都想知道,寂寞的时候,我的小手指会不会偷偷跑去大洋底下找它最心爱的钢琴跳一支舞呢。
女人是简爱那种模样的女人,小小的,灰灰的,带着一顶星空蓝色的宽沿帽子,还牵着个比她小一号的女儿,出现在《钢琴别恋》的开头。我看着这个凛冽面容的女子远渡重洋,带着她棺木形状的钢琴,在每一个波浪面前抖瑟。我不知道她的爱有多汹涌。我以为她应该淡淡地潦草地爱一爱,然后徒留遗憾地丢失了爱人,我以为。
女人来到小镇上,嫁一个人。女人没见过这个男人,她就千里迢迢带着孩子还有她的钢琴来嫁人了。男人早先是知道她是个哑巴,但是见到她仍旧很失望,因为她个头是这样小,而且不会笑。男人没有让她把钢琴带回家。钢琴在海滩上寂寞地过了几个夜晚之后被转卖给了农夫柏。
柏,柏是个鼻子上画着青绿色纹身的野蛮人。他有郁郁的头发,粗壮的四肢。他对女人说,你来教我弹琴,你就能和你的钢琴在一起了。
女人坐在琴凳上,她感到男人柏在一步一步迫近她。男人抓住她雪白的脖子,开始亲吻她。她挣脱开的时候,男人努力压抑着说,碰你一次给你一只琴键。这样,钢琴很快就是你的了。女人看见阴翳的房间里男人的滚烫,可是她更加看见,身后的钢琴像个宫殿一样熠熠生辉。
柏对女人说,掀起你的裙子来。女人的裙子下面是层层的衬裙,裙箍和深蓝色的紧身袜子。柏钻到钢琴的下面,在女人的琴声里隔着袜子抚摸她。他在袜子上找寻到一个小手指甲大的破洞。他缓缓地缓缓地把手放在上面触摸女人的肌肤。女人的恐惧像云彩一样凝结又散开了。
女人要回了钢琴,可是非常糟糕,我们这个高贵典雅的女主人公爱上了农夫柏。她跑去找他,她怀念她像个妓女一样被他支配着的生活。
偷欢的事情是叫她的小女儿发现的。女孩儿不是很懂得。她简略地模仿了一下,她在丛林里猥亵一棵树,被她的继父看到了。终于到了这一时刻。男人愤怒,男人软禁她。女人轻轻拆下一根琴木写了动人的情话让女儿带给柏。她想跟这个粗陋的人走,弹琴。
小女孩还是不怎么懂得,她给了她的继父这件信物。
那是个下雨天,男人咆哮着来到女人跟前,她被他打了,他拿起斧子砍断了她的手指。她的小女儿背着玩具的天使翅膀在大雨下面恐惧的惨叫。女人冷冷白色的脸沾满泥水,她失去了她的手指,她永远进入不了她唯一心爱的声音里了,她的琴永远无法和她融为一体了。女人像个木偶一样坐在森林木桩边摇摆。
结局是我不算太喜欢的,但是让我把这故事说完,男人终于放走了女人和柏。柏带着女人还有她的女儿以及她的琴一起离开。又是大风雨。琴像棺材一样沉重。船几乎无法前行。女人用手语说着,沉掉琴吧,这琴没有用了。柏不肯。女人执意将琴推下去。
女人的脚缠绕在捆绑琴的绳子上。女人这样幽幽地坠了下去。她和美丽的琴一起,琴和美丽的她一起,沉到了大海洋的低端。即将死去,即将湮灭。可是可是,那么,爱情怎么办呢。她的爱情怎么办呢。爱情在上面等她,爱情给她用琴木写情书,爱情为了她的诗情和男人拼命。爱情,爱情在上面。女人就是这样,挣脱了绳子,努力冲上水面,她得活着,活在爱情附近。
女人得救的时候,琴刚好定定地落在海底。上面有旗帜一样飘扬的一只鞋子。
是新西兰女导演的片子。女人是叫做霍利亨特的女子演的。我也许又看到过她,比如,她仍意犹未尽地在某架钢琴上跳来跳去,跳来跳去。她的脸还是那样白,像一块墓碑一样洁白。
一个悲凉的故事,却也美得如此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