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雪小禅
所有人都一样,在没有遭遇爱情时把爱情想象是美好的蓝图,一旦触及,却是铁马冰河,这一点,潘恩就有深刻体会。
1
潘恩记得第一次看到苏小苏是在古老苏州春天的一个瞬间。他确定自己不会记错,但事隔多年问起别人来,别人说苏小苏没有在学校的五四青年节上弹奏评弹,到底是潘恩失忆还是别人记错,潘恩实在是想不出到底是谁的错,就像他迷恋上当年弹评弹的女子,刹那之间就天崩地裂了。
就这么快。
很多爱情快到不过三分钟,彼时十八岁的潘恩是高三150班男子,从北方来苏州读书,只因父亲转业到苏州,他起初不肯来,因为觉得苏州太烟花柳巷味道,他在新疆十七年,早变化得如同那里的沙漠,轻易不肯屈就谁。
但母亲是苏州人,说一口绵软吴侬软语,即使在沙漠里仍然穿旗袍,并且也唱苏州评弹,偶尔喝得薄酒唱昆曲,流年碎影里,潘恩被这些东西沁得如同一枚果脯,这才知道,时间可以腌制很多东西,他不知不觉就被腌制,所以,再看到苏小苏的刹那被某种东西激活。
接下来便是无穷无尽的追求。
对于自己的想象和追求,后来潘恩终于明白,人一生都在无穷无尽对自己的想象进行追求,而他隐藏在追求之后——每天跟踪苏小苏,她喜欢穿蓝绿色旗袍,与张爱玲母亲黄逸凡喜欢的颜色一样,她喜欢把头发别起来,那卡子居然似明清时期的银器,凛洌冽散发出寒光,他亦喜欢看她穿绣花鞋,虽然遭校长多次点名,但仍然一意孤行。其实是从她的声音开始喜欢她,唱评弹时,分外的婀娜动人,让潘恩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那时已经离他远去,肝癌晚期,不成人形,潘恩想起就泪湿,听到苏小苏唱评弹,刹那间前尘旧事滚滚而来。
她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黑瘦男生迷恋自己,仍旧窈窕美丽,学习成绩中等靠下,每天坐在不同男生自行车面前穿过那些紫藤花,旗袍下的腿又白又长,有些女子天生是妖精,潘恩少年时期一直接受正统教育,却想不到在十八岁这年彻底颠覆,他被一个明媚皓齿的女生迷上,不能自拔。
他常常会去五楼看她。
其实他在四楼,但只为看她一眼。潘恩不厌其烦,并且发展了几名156班友,下午五点以后去操场上踢足球。他那时已经知道其中有一个男同学是苏小苏的男友,那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那男同学家世良好,挺拔身姿,是学校篮球队队长,一米八五的身高看起来非常完美,额前又垂下几绺散发,性感迷离。
那时潘恩只有一米七二,加上黑瘦,并不引人注意,他的暗恋不过是一朵野荷花,开在自己园子里而已。
2
苏小苏从来不曾注意过潘恩。这太正常,潘恩的名字都被老师叫错,即使来了几乎近半年。如果不是考试成绩太过优异,潘恩会始终淹没在苏州的这帮才子佳人里。
期中考试潘恩全学校第一。站在学校领奖台,看着台上那个蓝绿色影子,只觉得满心满脑全是她,其实考第一唯一的动力居然来自于她,全年级1200名学生,如何能让别人全记住?私下里,潘恩把这个问题抛给过在一起鬼混的吴理,吴理说,很简单啦,考第一啦。
但他注意到苏小苏并没有看他,而是与旁边女子交头接耳。这让潘恩有些失落。即使全世界全是掌声,他仍然觉得寂寥失落。
定期跟踪还是继续着。
即使是下雨天。
他还看到苏小苏与另外学校的男子私会,有微微心疼。但是因为是苏小苏,仿佛可以放纵——原来喜欢一个人可以放纵她到任何程度,苏小苏剪了短发,大概因为与篮球队长分手。短发并不好看,潘恩写了一个纸条,悄悄夹到苏小苏的书里,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等到全体人员去出早操,他请了病假,然后悄悄溜进156教室,到第五桌,靠窗第二个位子,打开语文书,把那张写着“你短发不如长发好看”夹进柳永《雨霖铃》那一课。明显是作贼心虚,回来时仍然心跳到160,简直要死了。
可苏小苏并不理会。
也不追究那漂亮隶书来自何处。仍旧那样耀眼到让人眼睛发疼。她彻底不再学习,大概也觉得无望,索性退了学,勉强拿到高中毕业证去苏州观前街开了一家酒吧,这让潘恩隐隐失落,再看她,必须到观前街去。
离高考还有一个月,但潘恩隔三差五就去观前街。那个叫“蓝色”的酒吧显得与众不同,潘恩看到苏小苏更加妖气,头发染成明黄,穿更黄的吊带,手夹一支烟,坐在高凳上,俨然如调笑风尘女子。这才隐隐心疼起来,隔岸观火看了一个月,高考到了,稀里糊涂考完,水准大失,最后只走二本线,不像考过第一名的人。潘恩明白,他没有了动力,考那么好有什么用,他甚至想不去上学,也在苏州开一个小店,哪怕卖针头线脑,只要离得苏小苏近。这样的想法带着幼稚,但却着实感动自己。
通知书来了之后,父亲请老师好友吃饭,潘恩选择了蓝色酒吧,这让当兵二十几年的父亲甚为恼火,那个地方又黑又暗,哪里是正经人的地方?他不管,执意提出要去酒吧,父亲到底拧不过他,开了很多瓶洋酒,马爹利、人头马,喝得人仰马翻,苏小苏自坐在台上,并不和曾经的老师多热络,台上有驻唱男子,她打着拍子,一切欢天喜地与她无关。
这不动声色与波澜不惊让潘恩觉得羞愧难当。
他不过是想让她多挣些钱,也是为了最近的靠近她。
还是他走近她,叫她的名字。
她转过头,嫣然一笑:“我们是同学吗?”
“当然”他说,“我叫潘恩。”吐出这个名字时,怀疑自己的声音,那样尴尬小气,不像自己的声音,他说:“我能点你唱首歌吗?”
酒巴有点唱机,一首三十。
“可以呀”她说,“十首都行,只要你有钱。”
他脸红了,翻着简陋歌单,最后点了一首莫文蔚《盛夏的果实》,苏小苏的声线很好,百无聊赖地唱着,并没有对他表现过分热情,但潘恩亦有收获,在她的侍从那里问到苏小苏的手机,长长的11位数字,他几乎几秒之内就印在了心里,他知道,再长他也记得住,因为他喜欢她,就这么简单。
3
潘恩去天津,一个稍显落后的动荡城市。整个心也为之动荡不安——全因苏州河边那个女子。他已经彻底不适应北方的冷,倒觉得南方的绵软和湿长无限好,这才知道,母亲的基因,隔着生死都传递得过来。
每天定时给苏小苏发短信,并不说自己是谁,他仍然用苏州联通的号。
任由她怎么查,也是苏州的区号。
无非让她注意身体,少喝酒少抽烟,他早就发现,苏小苏的手指泛出淡淡烟黄,虽然看上去曼妙无比,究竟脸色呈现出过度烟草的颓败感,虽然看上去非常迷离非常小说,可潘恩仍然愿意苏小苏有世俗的快乐。
苏小苏当然问他是谁,并且打过电话来。
他不接。
这样的游戏仿佛猫与老鼠,他在暗处,苏小苏在明处。
苏小苏撒起泼来,说的话并不好听。潘恩并不在意,仍然持续不断地发,就像持续不断地爱,他陷入一个单相思怪圈,大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之感。说又不敢说,哪里能说得出来?他这样黑而瘦,并且戴这样深度的一幅近视眼镜,所有资格,不过是暗恋人家而已。
苏小苏有时也回短信,来来往往已经几个月,他亦会抒一些情,用一些纳兰性德这个酸男人的小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之类,全然忘记自己是新疆兵团团长的儿子,而曾经打架动过刀子。
是苏小苏彻底让他变成另外的样子,沉默寡言,满腹心事。甚至,郁郁寡欢。
女同学亦有拉着他去跳舞的,他一一拒绝,形单影只之际,只有罗罗如飞蛾扑火一样还照样飞来,而且还亲自为他洗臭袜子,跑来打饭给他,帮他买菲力浦刮胡刀,简直犹如贤妻。
但罗罗真的不好看。
腿微微罗圈不算,顶多一米五八,戴更深度近视眼镜,与他站在一起,倒有夫妻相。这是同室的男友说的,说得潘恩心里烦烦的,罗罗对他的好,他并不领情,并且因为心中有苏小苏,觉得自己审美比别的男子高一大块。
放寒假之后,他连夜赶往苏州,跑到观前街,看自己梦中人。
酒吧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