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生与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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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槛外小语:酒友

老来乐,乐在返老还童,能到八十岁而有十八岁的心情,能再回到八岁,提书包上学,学认字,许多字都认不得了。

不必愁明天,无非是登八宝山“火遁”。

有的是昨天,一个个昨天。有无数的人和事,无数的情景。得意的越想越开心。失意的想想,也过来了,不过是那么回事。当时竟不知怎么那么傻,真是好笑。过去的愁苦化为现在的一笑。

有人老来更忙。上午忙打太极拳,下午忙跳迪斯科,晚上忙看电视。夜里睡到日高起,午觉睡到日偏西,好不自在。不到老年,焉有此乐?

我本懒人,一生不好动而不得不动,常以为苦。老来全身零件退化,要动也动不得。耳不聪,目不明,舌头不听使唤,只剩下脑子还能动。忽然我是十八岁到北京前门火车站,下车后提着行李,望着眼前的争坐客的一群人力车夫,不知道怎么办。真正是乡巴佬进城,可笑之至。又忽然发现自己独坐在小酒店中。底座埋入土中的大酒缸上盖着朱漆木板,板上放着一个大酒杯。我要的是“一个酒”,外加一小碟煮花生米,共值六个大铜板,不到三分钱。墙上贴着“新到黄鱼价三毛”的红纸条。我的钱不够买。望着敞开的店门外街上来来去去的人,一个一个辨认。老少男女各不相同,一人有一故事。我仿佛进了新世界,满脑子是新编《镜花缘》,忘了自己是活生生的小“孔乙己”。当时未必乐,此刻想起来,真是人间乐事。一个穷青年,一顿只吃两小碗刀削面,还要饮酒,欣赏行人,忘了人间何世,确是蠢材。蠢材居然能活到今天,又是一乐。

当年曾有一首小诗记此情景,收入自己编的诗集,题为《觅醉》。别人给我出的诗选集中没有了。大概是谁也看不中的打油之作。不过自己还有点舍不得,因为诗中那位青年老人就是六十年后今天的我,还是原样,只是不能去“酒缸”眺望街头来去的“酒友”了。不免抄下来献丑,也有“觅醉”之意。

趁这个黯然无语的黄昏,

再缓步出去寻一杯淡酒。

瞭望街头来去的行人,

悬想亘古常新的宇宙。

宇宙间充满了“缀网劳蛛”,

可流连的只有夕阳衰柳。

但我如今已不胜酒力了。

沉默的空杯是我的酒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