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生与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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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学林晴影:历史的断层

不知为什么近来清朝皇帝忽然走时,一个个走上银幕和荧屏亮相,从努尔哈赤到溥仪全露了面,一个不少。连嘉庆皇帝也以太子身份在《木鱼石的传说》中走访民间。尤其是亡国的太后和皇帝,慈禧、隆裕、宣统和摄政王更是再三再四出尽风头,扬名中外。据说开国太后孝庄后和摄政王多尔衮也要在摄影棚中现身。不过开国的怕是不会有亡国的那么热闹,罕见顺治。

我们中国是有历史特色的国家。不仅历史长而且历史书多,历史文物丰富。自古以来爱修坟墓。地下出土文物不断填补地上破坏文物的缺。地上故居之类新古迹将来可能代替地下宫殿老古董。史学的昌盛也是在世界古国中独一无二。殷墟甲骨和周朝铜器都纪事纪人。孔圣人第一个笔削《春秋》,又有三《传》,加上《国语》、《国策》。从司马迁修《史记》以后,代代都修国史。新朝廷总不会忘记修前朝历史。清朝还为编明史兴起文字狱。民国初建又立史馆,编了一部《清史稿》。这书在国民党当政时列为禁书。从此官修国史就断了。不知道这是好事不是。

官修前代史现在出现断层。讲古代的通史、断代史也不完全。“文革”时说是编农民战争史也不见出台。从前修史着重前朝,即当时的“近代”。还有实录、起居注之类,即当时的“当代”。《春秋》是一部当代史,《史记》也修到汉武帝时,即“当代”。现在不然,报纸代替当代史。至今不见“民国史”,仅有陶菊隐的《史话》记到1928年。辛亥革命后不久,尚秉和就编出了一部《辛壬春秋》。现在出了一部文革史,可只听说出版而不见发行。这是传统的一个变化。从前皇帝急于修近代史和当代史为的是统一口径,使舆论不二,以维护统治。从袁世凯以后近几十年来改变了。不知道这是进步不是。

从前把外国看作夷狄之邦,正史中附在列传之后。民国时期才有了“西洋史”。日本是“东洋”,另案办理。在学习苏联以后,“西洋史”改为世界史,指的是中国以外的世界。那时史书中主要读物是《联共(布)党史》。这是一部外国的现代史。其第四章中理论一节是研究历史的纲领文件。没过几年情况改变,从此没有了标准。“文革”中有过不止一种版本的《两条路线斗争大事记》,但都没有传下来,足见编当代史之不易。世界当代史很难编;外国古代史也极少新编的。我们的一些邻国的历史是仗译本维持局面,有的连译本也没有,自编的极少。开放应当更需要认识世界,偏不兴旺,不知为什么。

近年来文化史成为热门话题。中国的、世界的、东方的、西方的、古代的、现代的,文化交流、文化比较,各种名堂纷纷出面。不过,若对历史事实还不清楚,学的和讲的中外历史中断层和缺漏多,而且所知不同,所见各异,又怎么讨论得起来,热闹得下去?何况当代科学术语和思想到处应用,系统、信息、耗散结构等等,外加种种新“主义”纷至沓来,更是你一言,我一语,虽非聋子对话,也是各执一辞。史学家自来讲究史实和史观正确一致,在此纷纭之中,史学界保持稳定,又有什么奇怪?不过长期不补断层,不知道行不行。

中国也可以说是以史立国的。人人处处都喜讲历史,对人也喜追查历史。讲“子孙”、“传人”习以为常,这传统如流水是割不断的。历史家不去写清代史,电影界、戏剧界就“当仁不让”了。报告文学和纪实小说要代表当代史了。中国人不写《敦煌》,日本人不客气就“代庖”,又写小说又编电影了。中国历史和中国名人传由外国人一本一本编写,我们省了力也讲不得失了面子。涂改历史面貌本来是也容易也不容易。历史不说话,但好像有时爱同人开玩笑。你要它向东,它反而向西;你以手指捂嘴,它倒大声嚷起来。假如中国历史断层总是由外国人来补,这只怕是不可不注意的。本世纪初,据说日本人预言过,中国人学中国学要到外国去,这不会成为事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