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生与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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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文化钩玄:唐宋的文史 (2)

△ 中国——日本文化为什么列为第三型?看来好像是前二型的混合。用第一型作标尺来看,这一型更原始些,还没有达到第二型,更没有达到第一型。

□ 十九世纪欧美人从基督教观点出发持有这种进化论的看法。近代印度也有不少人受其影响,极力把印度传统文化的多神解说为一神,但并不成功。二十世纪中对所谓原始社会思想的看法改变了。野蛮未必低,文明未必高。十八世纪的卢梭讲复归自然,并不是倒退而是前进。现在对原始文化改变看法也不只是历史的如实还原而是要前进。大家看到了文明的德国暴露出纳粹的野蛮。现在的人忽然大讲传统,有两种情况:一是保卫被破坏的,一是去破坏现存的。两者都可以打出传统的招牌。其实革新也有类似情形:有的是迎新,有的是复旧。两者都可以打出新招牌要求改变现状,和打出传统招牌一样。

△ 仍以第一型为标尺,这第三型该怎么解说?

□ 说中国——日本型,因为日本已有不少发展而中国也正在变化,只说中国概括不下日本。这一型的文化也同第一型对立,却又不是第二型。简单说,中国是无上帝而有上帝,一而又多,多而归一。也许正因此你说看来好像是前二型的混合或者未完成,其实是另一类型。中国没有创世兼主宰的上帝,但是又有不固定的上帝。中国是把前二型中分为双重或者三重的都归入人间。乐园和地狱都在现世,可以“现世现报”,从根本上改变了印度的报应说。可以“魂飞魄散”,又从根本上否定了不灭的灵魂。中国可以收容前二型,但必加以改变,因为自有一型。中国重现世,因此重人,可是中国传统说的“人”不等于前二型文化所认为的人。第一型的人是归属上帝的灵魂,大家都有原罪。

第二型的人是无拘无束各自独立或者各自困在“业报”中一切注定的人。中国的是另一种“人”。有些欧洲语和印度语中有不止一个人字,而汉语中只有一个。“人格”、“人道”,中国没有相应的传统词,只好新造或用旧词改新义。在社会表现中,对待人的中国的律、刑决不等同于罗马和欧美的法,也不是印度的“法”(佛“法”、“法”论)。中国的礼、俗也不相当于欧美的法。不能把同类作为相等。中国的“心”、“物”在哲学中和欧洲的、印度的都不相同,因为文化中的“人”不一样。在中外对话中恐怕不止是人、心、物、法这几个词各讲各的,还有别的词,由于意义有差别,也是对话的障碍。我们往往只见其同,不见其异。例如“对话”就可以不专指两人相对讲话,其中有歧义。

△ 所以不仅要研究正解,还有必要研究“误”解。为了破除中外对话的障碍,找不到共同语言,只好用彼此了解的对方语言。一个讲英语,一个讲日语,双方又不能共用法、德、俄语,只好是讲英语的懂日语,讲日语的懂英语。那样,各讲各的,可是又各自懂得对方说的是什么。中国家庭中有夫妇各讲自己方言终身不改的。

□ 可是要懂得对方必然要有个翻译过程,或者说是自己不觉得跳过去又跳回来的过程。对传统文化也是这样。我们要能把传统文化用两种语言解说,要能同传统“对话”。

△ 文化范围太广,还是缩小到可以扩充为文化的哲学思想核心吧。不过我们不是还原古人怎么想,而是问古人想的和讲的现在怎么样。这是传到今天的传统。然后,传统语言化为今天语言,中国语言又化为外国语言。这是现在和过去的对话,又是中外对话。由解说而了解,又由了解而解说;由主观到客观(文本、原作者),又由客观回到主观(解说者)。这个循环过程是对话过程,也是思考过程,又是转化过程。从书本理论到实际行动也是这样一个循环过程。在解说之中,从符号到意义,得出代码本结构,再由符号体系到意义体系。由部分到全体,又回到部分,由语言到意义,又回到语言。如此等等,都是日常不知不觉进行的对话和循环过程。隐喻意义不同于符号意义;还有“剩余意义”和言外之意。象征不同于符号。象征既是能指,又是所指。例如神像不是神,却等于神,同样不可触犯。“故居”的意义往往是新居,有新意义。如果照这样进行对传统文化思想的“翻译”对话过程,那么我们对中国文化可以挑选什么书来着手?

□ 照这种途径,我觉得有四个对象是有中国兼世界意义的,可是被忽略很久了,不妨由此着手。已经有国内外讨论的大题目不在内。这可以说是四种学吧:一是公羊学;二是南华学;三是法华学;四是阳明学。

△ 这不正是儒、释、道的史学、哲学、宗教学、政治学吗?这是现在还存在的传统吗?难道要把这四者说成读史之学、处世之学、传教之学、经世之学吗?

□ 还不仅如此。《春秋公羊传》既是汉朝今文经学的要籍,又是清朝龚自珍、康有为等改革派想复兴或改造的经典。书的内容是史论,制度论,又是表现诠释文本的方法,又是由口传而笔录的对话及思考过程的文体。这是非常重要的一部书。古今解说不少,还需要现代解说。“尊王”思想在日本明治维新中起过作用。“大一统”(不仅原意)的说法我们现在还在用。既有历史意义,又有现代意义,可作很多新解说。《南华经》即《庄子》,正是现在国际间哲学语言中所谓“寓言”、“隐喻”、“转义”的书。《逍遥游》、《齐物论》,古今有多少解说和应用?不久前还在人们口上说和心中想。就其意义的多层复杂和文化影响的巨大说,岂止是道教的主要经典?是否可以说是一部流行的处世秘诀?其中的宇宙观也未必不能像《老子》那样和现代天文学及物理学挂钩。《法华经》全名《妙法莲华经》,原文本的语言是文白夹杂,内容是包罗万象,和印度孔雀王朝佛教之间有很大距离。可能是公元前后南亚次大陆西北部由大月氏人建立的贵霜王国的流行读物。

书由西域进入中原,鸠摩罗什的译本传诵极广,一直传到日本。其中的“三乘”归一(三教合一)以及观世音(包公、济公、侠客)闻声救苦是中国文化思想的一部分。古今以至全世界研究的人很多,也有用现代方法解说的;但是中国还缺乏以现代“语言”作新解说。至于王阳明(守仁),近来才在国内有人提到,不以唯心论而摒弃。王学是有大众影响的。日本明治维新志士曾应用王学。在明末清初衰落,实际上暗地仍有发展。不但由他可以上溯朱熹、陆九渊直到汉代的《大学》,而且可以由他的“知行合一”下接孙中山的“知难行易”。他提出的四句话可略改数字:“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心之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行)善去恶是格物。”这样,“无、有,心、物,体、用,善、恶,知、行”五对哲学范畴都有了。“物、心”对上了“天、人”。他说的“心”指什么?“良知”指什么?从前人人都会说“凭良心”,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这样说?对什么人说话?有什么影响?就这个人说,他既作高官,又被贬谪到最低层;能文、能武;有儒、有禅;既重事功,又讲义理;具有中国人心目中的诸葛亮式格局,却不是柏拉图的“哲学王”。

△ 这也是第三型文化和前两型相区别的一个要点吧?不但又合(一)、又分(多),又常、又变;而且又文、又武,赞美文武双全的风流儒将。像中国这样的多战争、善兵法、长于武术而又重文的文化,世界少有。

□ 中国“人”的理想形态,既不同于希伯来的“选民”,也不同于希腊和印度的“英雄”。王阳明属于这种孔子(至圣先师)式的具体而微的“完人”(包括缺点),也属于神化的老子(太上老君)式的“仙人”(包括俗气)。还有一点,阳明学要研究的“上下文”是,上承秦、汉、唐、宋、元,下启清代、民国的明代的关键时期(十五、十六世纪)的文化和思想。这也是全世界文化大汇合、大转变时期(十五世纪末哥伦布到美洲发现“新大陆”)。至于王守仁这个人的是非功罪、高大或渺小,那是另一问题。提出这四部书,讲的是学,是思想和文化,不限于书本及其作者。《传习录》和《大学问》并不是王阳明自己作的书,是他的学生记的。

△ 至于这些在今天中国的文化思想中还有没有,是什么形态,起什么作用,和现代化有什么关系;若消灭了,那又是为什么;这些更是另一层的问题。我们的“三型”、“四学”就谈到这里吧。

□ 我们的对话是一个思考过程。意见不一定正确,总算是一个思考结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