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两代史学不同,陈寅恪以为宋优于唐。为什么会这样?究竟异在何处?唐初就大修史书,唐太宗亲自参预撰写《晋书》。和汉代一样,唐代整理并总结旧籍很有成绩,但也是古籍亡佚的原因之一。将《隋书》、《晋书》、《南史》、《北史》和宋代《新唐书》、《新五代史》、《资治通鉴》等一比,就可看出唐代人和宋代人对历史的看法大不相同。唐代人不大分辨史实和传说,仍承汉魏六朝以至西域的传统,眼中显现的是一个人神不分的世界。宋代人只承认活人的世界。唐人的笔记是传奇而宋人的笔记是掌故。唐代人处于一个“虚”的世界而宋代人处于一个“实”的世界。唐代科举重诗赋而宋代科举重策论。 唐文人喜谈政治而少做高官,宋文人很多是政治家,做大官。唐代人在“安史之乱”以前不大认识各民族间矛盾冲突,宋代人因为几个不同民族的政权并立就把“人”和“非人”严格分别了。到了南宋又进一步提出“正统”。这不是强了而是弱了。由唐、宋两代文人、史家对世界的不同认识。也许可以较容易解说两代文学和史学的不同。
文化三型·中国四学
眼前道路无经纬
皮里春秋空黑黄
——薛宝钗
△ 听说你近来看了几本新书,又有了不同寻常的怪论,是不是?
□ 这是你听来的,不是我说出的。
△ 那么你现在说说,好不好?
□ 我要说的不见得是你要听的,你听去的也未必是我说出的。对话不容易。现在有人进行问答,如同接见记者或口试,这不是对话。有的双方经过别人翻译,成为三人双重对话;还有的仿佛是对话而实际是聋子对话,各说各的;也有的进行辩论,不聋了,仍旧是各说各的。我们能不能对话而不属于这几种?
△ 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柏拉图式和狄德罗式的对话,或则《论语》式、《孟子》式、《金刚经》式等等对话。恐怕你说的那几种还不能概括。
□ 概括?谈何容易。现在很多人谈论中外文化;又有人进行中外对比,说是比较文化;都未必能概括所说的对象。有时看来有点像比较三角形和正方形,或者比较空气和灵魂。各比其所比,各有巧妙不同。
△ 不论怎么说,讲文化的定性、变革、动向,总是反映世界上文化“交会”时产生的所谓“张力”(或说矛盾激化)吧?这是世界性的世纪末的焦灼状态。各国论文化者的目光都是从本国望到世界,或者从外国望到本国;讲的也许是往古,眼光却遥指下一世纪。不论讲得多么抽象或超然,总会有狐狸尾巴在隐隐现现。
□ 上个世纪末欧洲有文学中的“世纪末”颓废派,现在不是颓废而是惶惑。世界上的人,不论生活圈子大小,眼光远近,地位高低,恐怕是不安的多而安的少。不过有的人是自安于不安,不觉得。也有人喜欢别人不安,惟恐天下不乱,可并不想乱自己,结果却往往是事与愿违。
△ 你不由自主又在概括了。也许是欧洲人喜欢分析而中国人喜欢概括吧?
□ 你也是在概括,自己证明自己的话,你也是中国人。
△ 你也是中国人。那么,你对世界文化也会有概括看法吧?
□ 请问,怎么讲文化?是照符号学或者结构主义的路子,还是照诠释学(解说学)或者存在主义的路子?现在又在吵什么解构主义,是想打破这两种路子,好像还没有定型。前进了一些,提出了新问题,作了新探索,甚至文体也有新花样(如法国人德里达),不过还是可以用前面两条路子概括吧?至于实用主义,那是到处都有的,不在话下。
△ 据我看,国际上讨论的主题是客观性,问题在语言和思想。据我所知,法国人黎克尔想打通一条合二而一的新路子,但仍是偏于一方。他将弗洛伊德化为“玄学鬼”,好像是企图把本世纪的各种思潮、语言学、心理学、物理学,包括相对论、量子论和格式塔理论等等都纳入一个思想体系。看来喜欢概括的不仅是中国人。你我前面说的不准确。
□ 可以有种种概括法。我想从思想传统来概括。目前世界上争论文化和哲学的都着眼于传统。德国伽达默尔和法国德里达都解说过传统。结构主义人类学者法国列维-斯特劳斯的概括原始社会思想也是追溯传统。传统是指传到今天的,这是逃不出也割不断的,仿佛如来佛的手掌心,孙悟空一觔斗翻出十万八千里也出不去。因为这不仅仅是在时间和空间的量度之内的。现在外国人提出的“语言先于思想”(伽达默尔)或“书写先于文字”(德里达)的问题,仍然是客观性(结构、系统)或主观性(主体、意识)的问题。这也是如何看待传统的问题。这样说有点玄虚。外国人照他们的参照系说话,对于中国人又隔了一层。加上或换上中国传统哲学说法也会同样玄虚。我们还是用普通人的语言来谈吧。
△ 普通就是寻常,也就是一般,这也是概括。
□ 概括文化,划分类型,虽然出于本世纪,也是古典或古董了。我们为了从所谓东西文化或者中外文化的说法稍稍前进一步,不妨在世界文化中概括出大类型。我看可以概括出三个(当然不能包罗一切)。这是很普通的看法,但也不是持各种观点的人都承认的,只算是概括的一种吧。这三型是:一、希伯来——阿拉伯型。二、希腊——印度型。三、中国——日本型。
△ 你说的这三型毫不新鲜。听听你的解说。
□ 三型名称只是符号,并不是说中国人个个必属于中国型。三型中可以用第一型为标尺。这一型中的要点是:一、上帝。有一个上帝创造世界和人,主宰一切。二、原罪。人类始祖违反上帝禁令,被逐出乐园。从此人类有了后代,个个人生下就有罪。要到世界末日审判时才能回乐园和上帝再到一起。三、灵魂。每人都是上帝创造的灵魂。灵魂是不会消灭的。四、救世主。上帝为拯救人类使世上出现救世主(弥赛亚、基督、先知),信仰他的人得救。信仰不需要讲道理。五、“选民”。人类中有的人,例如犹太人,或则信仰基督、耶稣的人,信仰先知穆罕默德的人,是上帝的“选民”,受到上帝特殊眷顾,是从乐园来又回乐园去的。其他人属于另一种。这一文化型可以把犹太教、基督教各派、伊斯兰教两派、一直到上帝教都概括在内。这种文化可说是有上帝和一元的文化。
△ 我可以由此推出第二型。那是无上帝和多元的文化。所谓上帝是指创造一切并主宰一切而又独一无二的上帝。古希腊和印度都没有这一类型的上帝。他们的神不是上帝,管不了什么事,而且多得很,互不相下。他们的神都很快乐。人也不是生来有罪命定吃苦,而是以享乐为第一要义的。希腊神话、宗教和哲学以及印度教各派、耆那教两派都是这样。佛教也是这样,有过去、现在、未来(这三个原词都是印度字)三世佛。佛多得不计其数。说一切是苦,只因以乐为标准。苦不是第一义。乐不了,才处处觉苦,力求从苦中解脱,“往生极乐世界”。没有灵魂、原罪、救世主、“选民”。无论阿弥陀佛或则观世音菩萨都是要你颂他的称号。闻声救苦,不叫就不见得会应了。神、佛、菩萨、耆那(大雄)和救世主的意义不同。“我”、“命”和灵魂也不同,仿佛是没有个性的。
□ 这两型都要用宗教语言说,因为各种形态的宗教历来是文化的综合表现,最为普及。可是文化并不只有宗教形式。文化是遍及各方面的。“上帝、救世主、选民”不是都采取宗教形式和名称的。灵魂可化为意识、自我、主体、存在等等,哲学家一直追问到今天。“乐园——世界——乐园”的公式,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也没能逃出去。这两型文化的想法对立而问题共同,所以可以用第一为标尺而说第二。若以第二为标尺,以印度为准,那就要首先提出循环论。世界是无始无终的,有始有终的世界是要循环、要重复的。循环的宇宙有始终而又无始终,“如环无端”。人也是要“轮回”的,生而复死,死而复生。希腊只讲人神相混,无始无终,不重循环而重还原,另有发展。希腊讲的智和印度讲的智不同,但都不是信仰。重还原,于是哲学上有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及赫拉克利特、毕达哥拉斯等人的种种宇宙解说。他们都从外而内,从现象到本质,由二元、多元追一元。印度讲循环也是说明多而实一,无穷而有限。他们说的不是希伯来——阿拉伯那样的由上帝到人再由人到上帝的循环,而是生老病死、成住坏空这样的循环。这一文化传统并没有随古希腊、罗马灭亡,仍散在各处,不限于印度,特别是在哲学思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