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茜子是六年前加入茶禅堂的,当时我十三岁,被甲殊骗去喝酒,晕乎乎回来时看见她饿得奄奄一息昏倒在茶禅堂的大门外。茶禅堂有个规矩,绝对不能见死不救。我们救了她,将她喂饱,给了一笔钱。茶禅堂另有一个规矩,救了人要立时送走,不能留下痕迹为仇家寻得线索。所以我和甲殊又把她送到外面。
离开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张望,看到茜子虽然什么都没说,噙满了泪水的眼睛却分明在哀求我们的收留。甲殊自然也看到了,和我对望一眼,一声叹息。
没想到从那天起,茜子不知怎么的硬是寻路找了回来,昼夜在茶禅堂外相候,再也不离开。直至小白外出归来,见到茜子蹲坐在大门前,衣衫褴褛,肤发邋遢,只是一双眼睛却如点漆,光华内敛。小白直接就问:“你有病啊?”茜子摇摇头。小白又问:“你畸残么?”茜子摇摇头。小白接着问:“你有伤?”
茜子把上衣除去,从左胸到整个背部,是触目惊心的灼伤。她说:“家里大火,自己独活,逃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了。”从此,茜子在茶禅堂很努力,六年之间接的任务超过我十年的,一百四十五次任务零失败,迅速升为翰林之一。所以,茜子得以加入茶禅堂和我有直接的联系,我本应该与她特别亲近。
我曾经想过,可能是因为发觉甲殊很喜欢茜子,自己不想蹚这浑水。可细想又说不通,我和紫妖、花婷在一起开心之时,又何曾顾及联盟里其他男人的感受。也许是因为我本能地感觉到茜子与众不同的杀伤力,她可能就是一个能让我真正葬身在儿女情长里永不翻身的妖物。
所以我一听说她有个失散很久的姐姐茵子,便信口说:“你年纪太小,真想见见你姐姐。”以此作成一种不再靠近她的理由。直到今天我濒死之时方恍然,原来自己一直对茜子念念不忘。而这番历经绝境得来的悟识,却不足与外人道了。
中和寺。
下车之时心情突然爽洁,阳光通过人造天幕的分离,落下一派灿烂,周围的香客游人和教徒们仿佛与斗争和杀戮活在完全不搭尬的两个世界里。南宫葱带着我们三人,走在大片戴着连帽长袍的人群中,几乎像四个来揽胜的普通游客,闲情漫漫。
四人走过紫宸殿后,南宫葱说“中和寺肇建于四百年前,传说当时是为了就地保护一名高僧的舍利子而建,因为海拔过高,地势隐蔽,只是个无人问津的小寺庙。待到大战结束,气候变暖,海平面上涨以后,这个寺庙的地理环境却变得得天独厚,藏风得水,不少在寺庙里避过劫难的人最后都非富即贵。”
蓝旭说:“军师牛了,通晓古今。”
南宫葱淡淡一笑,接着说道:“到得两百年前,庙里又出了一位佛法无边,善度众生的高僧辽远大师,辽远圆寂之后烧出不少舍利子,当时整个佛教界为之哀恸。北世界政府就趁机出面募集资金重修中和寺,却没想到募集到一笔天价的高额捐助款,饶是期间被贪污了不少,还是足够把中和寺的气派整得排山倒海,这才有了今天的面貌。而那位辽远和尚的舍利子则存于塔底,专门起了一间大殿,名曰广寒。只是原来四百年前的那位无名高僧的舍利子所在之处,已经渺渺然不可查究了,多少有些可惜。”
听南宫葱这么娓娓道来,真如一个专职导游。
“广寒大殿主体占地面积一千多平米,是整个中和寺最大的殿,香客也最多。门槛便有半身之高,气象雄奇,巍然而踞。大殿正中是一个三米多高的绛色方木台,上奉镀金铜像,正是辽远大师的坐像。坐像面容慈穆,身段清瘦骨立,合掌胸前,自有一番凌与凡胎之上的气度。举世闻名的舍利塔,便是在坐像身后。”
“塔高六七十米,八角七层楼,白石砌成。据南宫葱说,辽远大师火化往生之时,除了少量骨灰之外,几乎全是五彩舍利花和舍利子,骨片上尚有五彩,每到夜间舍利塔内屡放光华,淡香弥漫。”南宫葱说完,在舍利塔下撩衣跪倒便拜,我们跟着也拜倒。
南宫葱起身出殿,我们也跟着出去。蓝旭不禁问道:“军师,不是说要查曜阁卷么?”
南宫葱轻声道:“我刚才看到辽远大师坐像之时突然明白,我们从一开始就想错了,那份文件不可能在人迹不断的辽远舍利塔下。真正的埋藏之地,应该是四百年前的那位无名和尚的舍利子安放之处。必须往破旧的地方找。”
破旧的地方,人迹罕至的大殿,周围有一些坍塌的砖房,门前是一大块落满尘灰的广场,广场的石板之间多有碎裂,杂草破土而出,周围环抱两片茂密的野生锦树林,锦树林之后山势嵯峨,连绵及远。这就是中和寺最内进的一座大殿,大休殿。此殿远离广寒,几乎处于中和寺最偏远的地方,偏远到就算在这里放门大炮轰塌了大殿都难保有人听见。说是大殿,却只有一百多平米左右,结构简陋,窗棂残败,蛛网纵横阡陌,看年代够资格混充中和寺的原址。
我和南宫葱对望一眼,看到了彼此眼神中的兴奋。蓝旭在身后说:“我敢打赌,曜阁卷一定在这间破房子里,我先进去打个前锋。”
蓝旭越过我们,正打算走进大休殿,有个声音说:“止步!”
一名少年男子,神色肃穆,裹着特别宽大的连帽长袍,负手立在蓝旭面前。我们都没看清楚这么个大个活人是从何处滋长出来的,这人身法好快。少年说:“各位若是游客,便请回,此处往后,尽是残垣破瓦,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观赏的地方。”
蓝旭问:“你是什么人?”
少年先是看了看我,眼神里飘过一丝短暂的惊奇,然后依旧冷冷地说:“我是中和寺巡班僧人,负责引领迷路的游客寻回正途。”
这话说的有些禅味,我和南宫葱都觉得这个人不太简单。蓝旭却是个浑人,仰天一笑,说:“僧人还搞你这么个发型,骗鬼呢。我同你打赌,此处往后,偏偏特别好玩。”言毕就向左靠了个人位,一脚跨进大休殿的门槛。
只是这一脚跨的很不自在,几乎是在蓝旭抬脚的一刹那,少年人已经用鬼神不测的步法又立到了蓝旭的前面,两人相距不过几公分,几乎面貌相照,嘴眼互合。蓝旭吓了一跳,退了一步,右移再跨,少年人又迅速位移到他面前。蓝旭只好又退回来,两下来去,始终只是在大休殿门槛上跨进跨出,进不得分毫。
南宫葱轻轻说了句:“摇云步……发消息给甲殊他们四个,直接赶来中和寺。”
我听过摇云步是河洛宫的一种轻功,知道事态紧急,用通讯腕带给甲殊送消息说,直接来中和寺,有架要打。蓝旭却没听到军师的话,骂了句:“邪门!”突然目露凶光,双手后插。
我知道他被惹恼了要放暗器,正要阻止,瞥见南宫葱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气定神闲地看着,我便也歇了。看着蓝旭又退一步,右手微扬,数十枚玄雨针破空而去,直打少年的胸前。蓝旭手下留情没有甩两百枚,角度也很直接,但这么短程的攻击,要闪避几乎不可能。然而,这些针并没打到少年身上,也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在少年身前半空中开始旋转。少年双臂张开,长袍下摆浮动,目光精锐,道士作法一样,身前的那段空间之内所有东西高速转动,越转越快,呼啸之声大作。
蓝旭看魔术般看呆了。呆到这个把戏一消停,钢针尽数掉在地上,赫然已被旋转之力全部扭成弧度一致的弯曲状。
南宫葱笑嘻嘻地说:“厉害,以前听皇甫鸣孤提到过河洛宫有一种顶级阳遁法,叫作“月震”,是月家的家传绝技,以汤元引动天地间潮汐力进行大范围旋转攻击,力巨足以扯断钢条。那么说来,小朋友你就是武略大夫月午了?十年前茶禅堂和河洛宫之战,你姐姐月妙并没有施展这份功夫,否则我们死伤必然越发惨重。而那时候我还记得你是个六七岁的小鬼,如今这般大了,发育得很好嘛!”
绘缌忍不住笑了一声。
我以前和甲殊喝酒的时候,听他说起过十年前的那场大战。当时茶禅堂几乎倾巢而出,除了翰林少阴诸葛怡之外,十一个翰林和十二个侍郎以及数不尽的盟友全部赶到天市城参战,具体原因似乎只是为了夺取河洛宫内的一件东西。那场战斗没有任何一方的政府参与,却还是打得很惨烈。茶禅堂牺牲了七个翰林,侍郎全灭,盟友不计其数,最终东西还是没有拿到,只剩皇甫鸣孤,徐离紫妖,南宫葱和甲殊四人铩羽而归。正因为前辈几乎死绝,小白才开始大量物色人才,最后经过严格训练补上翰林位子的,都是和我上下年纪的人。
月午有点气恼,冷冷地道:“你才多大年纪,出言老气横秋,刚才让你们回头不听,如今既知你们是茶禅堂的人,再想走却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