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子王京甫是王师璧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他常对人发牢骚,说如果没有什么辛亥革命,他就可以考进士,甚至当上探花或者榜眼或者状元了,那出来做官,至少是个五品官。但说归说,他这一生连个七品芝麻官都没做过,倒是儿子王京甫,在京城一所法政学校毕业后,用钱打点,再利用祖辈的一些关系,当上了邻县新阳的知事。
王知事最近让人捎信来,说要回一趟家。虽然新阳离莲城不远,但他总说公务繁忙,好久没回来了。
好像逢年过节一般,王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显得特别兴奋,他们出出进进,打扫清洁,收拾屋子,准备菜肴,忙得不亦乐乎。
亦莲像个局外人,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王京甫回家,没带家属,也没有坐轿,是骑着高头大马回来的,他还带了几名侍卫。
王京甫下马进院,看到亦莲,愣住了。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这个女人穿着一件桃红洋绸棉袄,衣襟处绽放几点梅花,宽大的衣袖,细细的腰身,自有一份脱俗的古典与优雅。她站在那里,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韵致,让人眼睛一亮的韵致。
王师璧为儿子介绍道:“京甫,这是你七姨。”
王京甫四十岁左右,穿一件西装,头发梳得油亮,从中间分开,瘦长脸,下巴上长着一颗很大的黑痣,他手里拄着一支文明棍,一派西洋绅士的派头。
听了父亲的介绍,他紧走两步,去握亦莲的手,亦莲却把手抽回了,她还不习惯这种西洋礼节。
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原来是七姨啊,失敬,失敬!”
亦莲矜持一笑,没有说话。
他还想跟亦莲说什么,亦莲转身进了屋。
王师璧无奈地给儿子解释:“你七姨,就这脾气,别见怪!”
儿子悠悠地收回目光:“没什么。对了,您刚才说了请客的事情,都请了哪些人?我不想太张扬,这次出公差,从家门口经过,回来住几天。”
在王京甫回家之前,王师璧早就拟了一份请客名单,都是他认为在莲城排得上号的人物。
他准备在家大宴宾客为儿子接风,为的是向人炫耀,他的儿子多么有出息,并且,他还要让最宠爱的小妾亦莲出席。以前,他从未让女人出现在家宴上,但这次不同,他觉得亦莲有资格更有必要出席这场盛宴。
请客当天,王师璧府中灯火辉煌,人马喧腾。前来赴宴的有莲城知事肖方举、商会会长柳臣尧,另有参议会议长、联防总局局长、储蓄会的董事长、各类议事会的负责人、“广泰福”、“和兴栈”、“永兴福”等几家大商号的老板。普善堂的卢介康也在被邀之列。
让亦莲意外与不快的是,周四新也来了。
她本不想见这么多所谓的“大人物”,但是王师璧执意让她出来“见见世面”,她不想显得那么小家子气,才答应出来。
这些人一边跟王师璧父子俩寒暄,一边转着眼睛贪婪地瞟她,这眼光让她很不自在。看到卢介康的时候,她才觉得很亲切,上前和卢介康打招呼:“卢老板,怎么不将皓月带来玩啊?”
卢介康笑道:“哎呀,皓月脾气不好,我怕她在家随便惯了,在这里胡闹,一不小心,得罪别人就不好了!”
亦莲说:“怎么会呢?我最喜欢皓月的性格,我呀,还羡慕她有一身好武艺,人也长得漂亮!”
卢介康说:“皓月也很喜欢你,她常常对我提起你,说她如果与你做好朋友,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亦莲说:“是吗?我真的愿意和她做好朋友呀。以后,我会经常去找她的!”
两人正在说话,周四新慢慢走过来,横在两人中间,语含讥讽:“哎呀,卢老板和我们的大美人聊得这样火热啊!”
亦莲斜他一眼,没说话。
“拉点家常。”卢介康说。
“卢老板啊,有件事我还要找你评评理!”周四新干笑两声,“你的宝贝徒弟贺修民与宝贝千金卢皓月带着人,又是烧我兄弟的洋烟,又是砸我的赌馆!你说这笔账我找谁算啊!”
“哈哈,要算账,你找我啊,本人愿意奉陪,你想怎么算!”卢介康直视着他,大声笑道。
一时气氛有些紧张,众人都停止了讲话,看着他俩。
王京甫走上前来打圆场:“都消消火,消消火!两位都是莲城有影响的人物,就不要为这事伤和气了,我看哪,这当中一定有误会,是吗?”
然后,他拍了拍周四新的肩,说:“四新,这件事啊,就看在我的面上,不要再追究了!”
周四新对他谄媚一笑:“哎哟,知事大人,这件小事,还劳您过问吗?您既然将话说到这分上,说明没将我当外人,这件事,我就不提了!”
王师璧此时也“咳咳咳”地走过来,对卢介康说:“卢老板啊,我说一句……你不喜欢听的话。那个贺家老二,就是你徒弟啊,你得好好……管管。今天烧这家,明天砸那家,不好啊!他尝到甜……甜头之后,说不定会烧砸抢……抢到各位头上来,这和湖匪柴云飞他……他们有何区别啊!”
说罢,他慢慢地环视了众人,众人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差不多都是在说贺修民的不是。
卢介康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又是王京甫为卢介康解围:“这件事,大家就别讨论了,今天我们可不是来开卢老板的批斗会的!”说罢,他扶卢介康到桌边坐下,客人陆续入座。
亦莲很想站出来为贺修民说句公道话,几次,话都到嘴边了,又咽下。
酒宴非常丰盛。什么丹参蒸鱼翅、红烧熊掌、鹿茸鱼丸、燕窝乳鸽羹、义腿肾鞭等等,全是平常百姓见不到的菜。
王师璧觉得儿子给自己长了面子,他以老太爷自居,频频接受着各方的敬酒,大概是喝得有点多了,再加上咳嗽得厉害,他涨红了脸,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
这时候,周四新突然夹起一只麦穗似的牛鞭,放到王师璧的碗中,说:“王老太爷,您现在要多吃这个,不然……”
周四新不怀好意地看着亦莲,他的下半句话就不说了。
除了卢介康,全桌人都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王师璧醉眼迷蒙地瞟了一眼周四新,说:“你个龟儿子,是说我那方面不行了?哈哈,你问问她!”
说着他用手一指亦莲:“你让她说说看!”
男人的目光齐刷刷如剑一般指向亦莲。亦莲好像在众人面前被剥光了衣服,只觉耳根发烧,难堪之极,几次站起来想走,都被王师璧按住了。
柳臣尧作出无限艳羡的样子:“王老太爷,我看你还可以娶第八房姨太太啊!”
王师璧一笑,又咳起来:“不要说第八房,就是第十八房,我也不怕啊!”
众人哄然大笑。
肖方举这时候拍了拍巴掌,说:“大家静一静,要说起这吃牛鞭,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好不好!”
众人大声叫好,肖方举看了一眼亦莲,讲道:“那天怡春院里的翠红小姐,和几个男客在一起吃花酒,酒桌上有一道菜,就叫甲鱼炖牛鞭。翠红用筷子夹起一块牛鞭,就往口里送,哪里晓得,这牛鞭没夹好,掉到她的裤裆上,别人都笑,她也笑,你猜她怎么说,她指着牛鞭咬牙切齿地说:‘牛鞭啊,牛鞭,把你杀了剐了,你怎么还记得这条路啊!’”
满桌人都笑翻了,王京甫笑着说:“方举兄,看来你常去吃花酒啊!有趣有趣!”
而王师璧笑得又咳嗽起来,他将一口菜喷出来,差点喷到亦莲的脸上。
只有亦莲没笑,她瞪了这些男人一眼,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晓得这肯定是个黄色笑话。
过了一会,王师璧站起身摇摇晃晃要去上厕所,亦莲上前扶住他,觉得坐在这一群大男人中间,听他们胡言乱语,看他们的暧昧眼色,十分难受,不如找个机会离开。
她搀着他走向房间。
她从房里拿出夜壶,给王师璧小便,王师璧的尿液溅了一地。亦莲出去洗手的时候,宴席刚散,王京甫送完客人,正看见她,叫道:“亦莲!”
亦莲未料到他会这样叫她,脸红了。
王京甫走到她身边,装作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她的手:“我父亲呢,不要紧吧?”
亦莲冷淡地说:“你自己进去看吧!”
王京甫进去一看,王师璧已在床上鼾声大起,已经睡着了。他出门的时候,盯着亦莲的脸看了好一会,突然说:“亦莲,你委屈了!”
这句话有点莫名其妙。
他盯着她好像还想说什么,她回避了他的目光,一转身进了房间。
她一夜无眠,忽然又想起贺修民。她隐隐地为他有了一些担忧。看宴席上那些人的嘴脸,好像都是极其仇恨他的。他曾对自己说过,以后会回莲城做事,这些人会打击报复他吗?
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早晨,亦莲很早就起床了,来到院子里的那个花园,园子内有凉亭、水池、假山,空气清新。气候乍暖乍寒,但园子里草木勃发的生气,已经弥漫在空气里了。天空灰中带蓝,几朵乳白色的云慢悠悠地移动,就像盛开的白莲花缓缓荡漾在水中。云朵那样飘渺、高不可及,又像一个远去的梦。
亦莲正看得出神,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这么早啊!”
她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王京甫。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对襟纺绸上衣,好像是出来锻炼身体的。他咬文嚼字地打趣道:“任庭前花开花落,看天上云卷云舒,很有闲情逸致啊!”
亦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王京甫做了一个挺胸收腹的动作,长长吐出一口气,摆了一个打太极拳的动作,对亦莲说:“想不想学太极啊,我教你!”
亦莲摇了摇头。
王京甫又说:“那你骑过马没有?”
亦莲又是摇头,王京甫凑过来:“想不想骑一下我的那匹马?那可是一匹宝马!”
自从嫁到王师璧家里以后,她外出都是坐轿,说实话,她对女人骑马还不能完全接受,只是从一张月份牌画中,看到过大城市时髦女子骑马的样子。
不过,她突然想到一个人,那就是卢皓月,依她的个性,肯定喜欢骑马。平原上的马本来就不多,平常在莲城所见的多是拉车的瘦马,对那种奔驰如飞的骏马,她一定喜欢。
再说,她真的很想出去走走了。一个人关在家里,实在太闷,不知为什么,她虽和卢皓月没见过几面,但好像已经熟悉很久,喜欢和她在一起。
王京甫见她不做声,以为她有什么顾忌,就说:“不要紧的,等一会,我让老爷子和我们一起去玩玩,体验体验!”
亦莲说:“叫上普善堂的卢小姐,可以吗?”
王京甫连忙答应,满怀兴致地去张罗。
王师璧听说亦莲想去骑马,就说:“这是你们年轻人的活动,你就跟京甫去玩吧,我让林三去请卢小姐!”
林三是王师璧的仆人。亦莲几次听林三说起,他有一个叫林森的表哥,好像也在省城读过书,并且认识贺修民。
林三一路小跑到普善堂去请卢皓月,卢皓月果然非常兴奋,换了一套轻便的衣服,就赶来了。
亦莲与卢皓月坐轿,侍女腊梅与林三步行。王京甫则骑着那匹枣红色骏马小步慢走,两名侍卫各骑一匹栗色骏马紧随其后。
他们来到城外东荆河堤边的一片草场。
时值早春,草场上的草,还只是刚刚萌芽。一片枯黄中星星点点地缀着些浅绿。
王京甫让亦莲骑他那匹枣红骏马,这马全身暗红,鬃毛鲜亮,长尾飘逸,体态劲健。亦莲走近它时,它竟举足腾跃,昂首嘶鸣起来,然后又将脖子靠近她,在她身上轻嗅,好像非常欢迎她的骑乘。
林三悄悄对腊梅说:“这马也是匹色马,看到美人,就兴奋得不得了!”
腊梅正色道:“林三,你这嘴怎么一点遮拦都没有?胡说八道,恶心!”
亦莲见这马双瞳如漆,竟像英俊的男子一样温柔,她忍不住摸了摸马脖子,却怎么也不敢骑。她让卢皓月骑。卢皓月先牵着马走了几步,就睬着马蹬跨了上去。这时,王京甫殷勤地跑来指点,卢皓月频频点头,扯了一下缰绳,枣红马飞驰向前,她既新奇又紧张,紧紧伏在马背上,生怕摔下来。
王京甫在后面喊:“身子要直,腰要放松!”
只经过半个时辰的训练,卢皓月就适应了马背上的颠簸,用王京甫的话说,她似乎具有一种天生的“马感”。
枣红色的马鬃在风中飘逸,马蹄叩击大地发出“得得”声,卢皓月婀娜的身姿随马如波浪起伏,几个男人都好像看傻了一般。
卢皓月将马停在亦莲面前:“简直是在和风比赛,感觉太好了!”
卢皓月汗滴云鬓面似桃花,亦莲觉得这时的她美极了。
亦莲羡慕地看着卢皓月,卢皓月下马,将缰绳递到她手里:“亦莲,你来试试!”
这时,王京甫和林三、腊梅也围过来,极力怂恿她一试。
这马也怪,看到亦莲之后,又嘶鸣几声,好像发出郑重的邀请。亦莲经不起众人劝说,勉强答应上马走几圈。
她踩着马蹬,由于用力太小,一下子上不去。
王京甫和林三竟同时伸出手,想抱亦莲上马。
但林三马上缩回了手,因为王京甫出手快,竟将亦莲轻巧一抱,放在了马鞍上面。
亦莲的脸红如晚霞,没料到王京甫会这样做,又不能说他什么。
她根本不敢催马跑动,只叫卢皓月牵着缰绳,走了几圈,就要下马。
卢皓月不让她下来,只是叫她坐好,说自己带着她跑。亦莲还未答应,卢皓月就跳上马来,这马多承受了一个人的重量,立即展蹄嘶叫了一声。
卢皓月提一下缰绳,马便撒蹄奔跑起来,亦莲只觉腾云驾雾般耳边生风,河堤上的树木迅速向后退去,令她轻微地眩晕,她赶紧死死抱住卢皓月的腰,好像一松手,就会像一片叶子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从马背上下来后,亦莲摸摸这马的头,又摸摸它的脖子,带着爱意和怜惜,她的心底忽然涌起一阵感伤,这马温情英俊,又有力量,像极了某个男子,不错,那就是贺修民,然而,他不属于她,永远不属于她。
回到家之后,王京甫又约亦莲打麻将,说已经约好了三姨和六姨,亦莲对麻将没兴趣,手艺也不精,但架不住他三请四接,最后决定给他一个面子,凑一回热闹。
牌桌上,王京甫坐在亦莲上家,他碰牌的次数比较多,明显是让她多拿牌。她胡了清一色、七对等几个大牌,接连坐庄自摸,面前的银钞渐渐叠高了。
王京甫摸牌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摸了一下亦莲的手,他的脚也不安分,在桌子下轻轻踢她,这让她很反感。
三姨太和六姨太也不是傻瓜,几圈牌下来,她们见王京甫这样照顾她,说话就泛起了酸味。
三姨太说:“哎呀,京甫这次回来,听说只是暂住几天,一晃一个星期过去了,还舍不得走啊!”
王京甫笑着说:“三姨,你这是赶我走啊!”
三姨太说:“哪敢啊,我倒想多留你住几天,只怕不是我能留得住的!”
六姨太更不是省油的灯,用手绢作势打了一下王京甫的脸,发嗲道:“真是偏心,这么快就喜新厌旧了吗?真是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
六姨太今天好像刻意打扮了的,挽成的双髻上各插了一朵红花,细碎的刘海一缕缕贴在额前,耳边拖垂着两串长长的紫色耳坠。
亦莲一直觉得她看王京甫的眼神不对劲,现在她酸溜溜说出这话,就更不对劲了。王京甫倒是坦然自若,亦莲却立刻沉下脸来,这种暧昧的含沙射影,对亦莲是一种挑衅,她对他们是否有什么猫腻毫无兴趣,她只是绝不允许别人泼脏水。
亦莲冷冷地开了腔:“六姐啊,这话亏你也说得出口!要说,我们是京甫的长辈啊,玩笑可不能乱开!”
六姨太嘲讽道:“哟,你倒是正经得很啊,好了,好了,不说了,算我嘴贱……”
王京甫打断她的话:“都是一家人,别说伤和气的话了,打牌,打牌!”
亦莲突然站起身,说:“跟你们打牌真是累,算了,你们再找人玩吧,我先走了!”
说完,连面前的那一大叠银钞也不屑拿,扭头就走。
王京甫连忙劝道:“别走啊,再玩玩吧!”
亦莲头也不回,隐约听到两个女人在后面叽叽咕咕,好像说了一句“么家东西”。
这场牌局将亦莲的心情搅坏了,坐在房里生闷气的时候,王京甫走进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叠银钞:“亦莲,你手气真好!这都是你先打牌赢的,我给你拿来了!”
她看也没看:“不必了!这些钱本是你的。”
王京甫将银钞放在桌上,转身掩上房门,用目光抚着她润玉般的脸,怜惜地叹道:“亦莲,说真的,从我第一天见到你开始,就喜欢上你了!”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她吃惊地甩开他:“王京甫!这种话,好像不是你这个晚辈应该说的吧?”
他一怔,不甘心地注视着她俏挺的胸,轻佻地说:“亦莲,你这么美,这么年轻,要想长远点……”
“请你自重点!”她打开房门,伸手向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傍晚,房子一角立着一个大木桶,上面雾气蒸腾,亦莲一件件解了衣衫,用手试试水温,下到桶里。窗格上的麻纸被慢慢捅破,一只眼睛透过小洞,贪婪地扫视着。
亦莲在木桶里,时而蹲下,时而站起,水气弥漫,白皙的身体光滑鲜嫩,勾勒出珠圆玉润的弧线,侧看过去,双峰如成熟诱人的果实,随着她轻撩的水流微微地颤动,更具一种销魂荡魄的诱惑。外面窥视的这个人,喉咙间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似乎是如饥似渴吞咽口水的声音,那只眼睛快要喷出火来,好像要一口把她吞下去。
王京甫刚好从这里走过,这人偷看得太投入,竟毫无察觉。
王京甫叫了一声:“小子,干什么呢!”
这人惊慌地回过头来,一看是王京甫,立即下跪求饶,磕头道:“大少爷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是仆人林三,他也不等王京甫反应过来,竟头也不回地跑了。
王京甫瞅见纸窗上有个小洞,往里一看,就看到了亦莲洗澡的木桶。而亦莲听到了外面的响动,已经将身体全部浸泡在木桶中了。
王京甫立刻明白是什么回事了,但他又不能发出声音,如果出声了,那亦莲岂不以为偷窥的就是他了?没吃到鱼反惹一身腥太不划算。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急步走开了。
王府的这次偷窥事件,使王师璧非常生气,他令人将亦莲房间的窗纸全换了新的。并打算来个掘地三尺,将偷窥者找出来,痛打一顿,然后再去报官。亦莲说,家丑不可外扬,如果报官,弄得满城风雨,对王家的声誉也没好处。他骂了几句,就慢慢消了气。侍女腊梅则偷偷告诉亦莲,说偷窥者可能是林三,她好几次看见他在亦莲房间周围转悠。还有,他嘴皮子和手脚都不老实,常常对她说些挑逗的话,动手动脚。
吃过晚饭后,王京甫一个人在院子里散步,忽然撞见了林三。
林三手里拿着一封信。看到王京甫,信掉到了地上。
王京甫向他走过去:“看你怕成这样,我能吃了你啊?这是什么?”
林三低首小声回答:“回大少爷,是……是商会柳会长请老爷赴宴的请帖。”
王京甫压低声音道:“你小子老实告诉我,总共偷看了几回?”
林三嗫喏道:“就,就两回。”
王京甫不相信似的干笑两声:“呵呵,就两回?不老实!”
林三哭丧着脸说:“大少爷,是三回,只看了三回,第三回就被您逮住啦!”
“那,那你告诉我,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这突兀的问题,一下子难住了林三:“看到了……”
他说不出什么,最后来了一句:“反正七奶奶的那个人啊,比画上的人还要美!”
王京甫咽了一口唾沫,好像沉浸在一种无边无际的意淫与遐想中,半天才回过神来:“你小子知道吗?这件事,我如果说出去的话,你还有命吗?老爷下起手来,还是蛮狠的,你不死也会被打残废!”
林三感激涕零:“感谢大少爷!感谢大少爷!我林三一辈子都会牢记大少爷的大恩大德,以后要是您用得着我林三,只要您开口,我随叫随到,上刀山下火海……”
王京甫挥挥手:“好啦,好啦,忙你的去吧!”
回到卧室之后,王京甫怎么也睡不着,他的眼前不断浮现出亦莲的脸,还有她诱人的身体,想象她洗澡的情景,体内焚烧起欲望的火焰,炽热得像一口要喷发的火山。
王师璧赴宴去了。亦莲在绣一双花鞋,宽袖下白皙的手腕套着一双水碧色玉镯,五彩斑斓的丝线随着她灵巧的手指弯来绕去,一只彩蝶就栩栩如生地在鞋面上飞舞起来。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她站起身来,叫了一声:“谁啊?”
她将门打开一道缝,是王京甫。
她正准备关上,王京甫已推门进来,背靠在门上,笑道:“怎么,亦莲,不欢迎我吗?”
他的嘴里喷出浓烈的酒气。
亦莲的脸冷冰冰的:“你是王家的大少爷,我哪有资格说不欢迎你啊!不过,我这间房,你还是少来为好,免得别人闲言碎语!”
王京甫突然擒住亦莲的手,用力拉近她:“亦莲,我真的是很喜欢你!”
亦莲飞快地抽回手,恼怒地说:“你好歹读过几天书,怎么不晓得礼义廉耻?”
王京甫干笑两声,带着醉意调笑道:“亦莲,你何必这么正经呢?要知道,我父亲那身体实在不行了啊,他能满足你吗?你还不如跟我好,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你说,是吧?”
他摇摇晃晃逼过来,她本能地往后退。
他死死地盯着她,眼里流露哀求:“莲,我可以这样叫你吗?说实话,如果你不是父亲的小妾,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追求你!真的!我是那样爱你,每天夜晚一入睡就梦见你,早晨一睁眼就想到你,你的影子天天都在我眼前飘来飘去,我快疯了,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了,你可怜可怜我吧!”
说着他双腿一弯,跪下了!
亦莲吓了一跳:“王京甫,你疯了吧?”
王京甫热切地仰望着她:“是啊,我为你发疯,真的,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亦莲说:“你简真太荒唐了,要跪,你就在这里跪吧,你不走,我走!”
见她要走,他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又步步向她逼过来,她本能地往后退,竟然退到了床边。
那是一张老式雕花紫檀木的大床,挂着半透明的红纱罗帐,床上铺着大红镶金的床单。
王京甫一把将亦莲推倒在床上,整个身子压住了她。他试图去亲她的脸,刺鼻的酒气与口臭夹杂在一起,恶心得令她想吐,她扭头挣扎,叫道:“放开我!我要叫人了!”
他笑着抬起头:“你叫啊,叫啊,把人都叫来,我就说是你勾引我,看他们相信谁!”
她被激怒了,脸涨得通红,拼尽全力推开他:“你这个卑鄙无耻的流氓!”
她芬芳的体香和娇喘,还有她的挣扎更进一步激起他体内的野性,他开始撕扯她的上衣,桃红抹胸下丰挺的乳房颤抖着,像两只成熟的果实,在风中的叶子里摇晃。他的脸狰狞可怕变了形,疯狂的手指企图扯下她的抹胸,她用手抵挡的时候,他的指甲在她胸前划过几道血痕。
他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一只手扯下了她那抹胸衣,那对乳房晃悠着袒露在他眼前,浑圆高峰的顶端,两粒娇嫩的蓓蕾红艳欲滴。
他的眼睛充了血,似乎连下巴上那颗大黑痣也充了血。他扑过来时,她狠命在他手腕上一咬,他惨叫一声放开她。手腕处是一排深深的牙印,鲜血渗出。
她飞快从床头摸出一把剪刀,拉衣掩住上身,举着剪刀对着他,颤抖着厉声说:“王京甫,你再过来,我就杀了你!”
王京甫的酒醒了大半,他边摇手,边往门口退:“姑奶奶,你千万别乱来,别乱来,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王京甫一走,亦莲就伏在床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王师璧赴宴回来以后,见她闷闷不乐,问她怎么了。
她只是说头疼,身体不舒服。
下午发生的那件事一直在她头脑里萦绕,但她什么也不想说。
王京甫,那可是他王师璧的宝贝儿子,也是他最后的骄傲,王家光宗耀祖的资本。亦莲说他想非礼自己,王师璧能信吗?
这夜,王师璧在亦莲房里歇息,熄灯之后,他在被子里蠢蠢欲动,摸摸索索,亦莲忽然想起他儿子那双手,就厌恶地推开他,一翻身,把背对着他,他便不再坚持,一会儿就睡着了。窗外的微光,照着王师璧那张皱纹纵横的瘦脸,一缕亮晶晶的涎丝顺着胡须挂下来,他似乎在做什么美梦,细脖颈上的喉结起伏着发出“咕咕”的声音。
她突然萌生了一种冲动,那就是扼住这只细瘦的脖子,就像捏住一只鸭子的脖子,然后一用力,什么都结束了。
“哐当”一声,外面有东西掉落在地上,或许是一只猫将屋脊上的瓦片蹬踏下来了,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也被刚才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觉得自己很陌生,也许那是潜伏在体内的另一个我。
她轻叹一口气,看窗纸上的剪出的荷花,从一开始就被设计成无生命的装饰,从来没有鲜活过一天,直到纸色晦暗,被人揭下来丢弃。而那池塘里的荷花,经历了一夏的妖娆与蓬勃,虽最终逃脱不了萎谢的命运,但它们毕竟真实地盛开过。
她何尝不像这窗户上的纸荷?本来可以红灼灼地开在清波碧水里,却定格在苍白的现实里,直到被压成薄薄的一张纸。
这样想着,脸上就布满了泪水,咸咸的,直流进嘴里。
早上起床以后,她对王师璧说,要到普善堂买点药。他说这点小事,还是让腊梅去好了。她执意要亲自去,他就应允了。
在这座城里,如果说亦莲还有朋友的话,就只有卢皓月了。
卢皓月见到亦莲,亲热地将她拉进闺房,问长问短。见她双眼红肿,便关切地问:“怎么了,亦莲?你哭过吗?”
亦莲低下头,咬了咬嘴唇,默不作声。
卢皓月抓住她的胳膊说:“亦莲,出事了吗?快告诉我!”
亦莲流泪了:“那个家,我再也呆不下去了!”她将洗澡被偷窥、被王京甫非礼说了一遍。
卢皓月听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她一拍桌子,既惊诧又愤怒:“亦莲,你嫁给那个老家伙就已经够委屈了,没想到,又多出一个色鬼儿子!”
她摩拳擦掌:“你放心好了,这个狗屁王知事让我来收拾他!”
亦莲摇摇头:“皓月,我给你说这些事,是因为我心里堵得慌,其实,我不想张扬,毕竟,传出去名声不好!”
卢皓月叹息道:“你这是软弱啊!这次他没有得逞,但并不保证以后不会纠缠你,你越是忍让,他越会得寸进尺。如果是我,早就嗖嗖两刀,把这一老一小结果了,远走高飞!”
卢皓月挥舞着手臂,做出用刀刺人的动作。
“远走高飞?”亦莲眼睛一亮,像从梦中惊醒,“好主意,但是我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卢皓月说:“只要你想走,就不愁没地方去,我们家有不少亲戚在外省,湖南、江西、福建,你都可以去!”
亦莲忽然说:“皓月,你说去修民哥读书的地方好不好?”
卢皓月一怔:“你是说去省城?”
亦莲心内有些忐忑,也许是一种担心,担心卢皓月看出她与贺修民有了一种不寻常的接触,就迟疑着说:“记得烧周维常的烟店那天,他曾对讲了好多道理,说要帮我……”
卢皓月眉眼里都是钦慕和神往:“修民哥讲的不是大道理,他从来都是说话算话的人,他说会帮你就一定会帮你!”
然后,两人合计开了,卢皓月决心帮亦莲做一件大事,至于后果,她并没有考虑。
亦莲回到王家之后,一想到三天后的这件事,心里就抑制不住兴奋,但更多的是紧张与不安。
她心乱如麻,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侍女腊梅来叫她吃饭,她走出房间时,假装神色平静,但怎么也掩饰不住一丝慌乱。
吃饭之前,王师璧忽然说起一件事。
前天他在柳臣尧家吃饭,柳臣尧告诉他一件事。说“广泰福”胡老板的小老婆和乡下表弟私奔了,胡老板早有察觉,派人跟踪,两人还没出城,就被双双拿获。那个乡下表弟被打断了一条腿,他小老婆竟然上吊自杀了。
听到这里,亦莲的手一抖,汤匙差点掉在桌上。亦莲觉得王师璧鬼得很,自己还没有出逃,他就用这样的故事警告她,莫非他有什么预感?
满桌子丰盛的菜肴,有亦莲喜欢吃的红心盐蛋,但她提不起一丁点食欲。王师璧给她夹了一瓣红心盐蛋,她幽幽地说:“不由得人不往深处想,我看你啊,还是多提防一下身边的人吧,前几天偷看我洗澡的那个人,还没查出来呢?”
王师璧说:“我不是派林三去查了吗?”
“林三?”她冷笑道,“你就这么信任他!”
她将筷子“啪”地拍在桌子上,转身走了出去。
王师璧诧异地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亦莲刚走出几步,就在院子里遇见了王京甫。
王京甫一愣,装作若无其事地对她点了一下头,他眼神复杂,那里面既有心虚的怯意又有暧昧的挑逗,她迎着他的目光走上去,本不打算理他,他却主动凑过来,不无讨好地问:“想知道那天偷看的是谁吗?”
亦莲站住了,很是不屑:“这对我来说,有意义吗?反正,你们王家没一个好东西!”
王京甫嘿嘿一笑:“亦莲,别误会我啊,那天,我是真的喝多了!”
亦莲没理他,径自走了。
王京甫自讨没趣,走了几步,突然看见了林三,急忙招他过来。
林三小跑着过来了,一脸谄媚:“大少爷有何吩咐?”
王京甫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林三点头哈腰,连声说:“是,是!一定照办!”
王京甫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五更过后,王师璧还在酣睡,亦莲轻手轻脚地从被子里溜出来,拿出昨晚收拾好的包裹。里面有换洗的衣服,还有几件首饰,几张银票。现在,她要走了,不想化妆,还是忍不住想照一下镜子,梳一下头发。她点亮蜡烛,发现拿梳子的手有些颤抖,镜子里的她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她不想再看,吹灭蜡烛,提上包裹,掩上房门,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来到后院,亦莲抬头看天,天上是半弯残月,照得地上微明,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拔开沉重的门栓,一只狗突然叫起来,亦莲的心呯呯直跳,她灵巧的腰身朝外一闪,出了门。
在路上走的时候,亦莲突然想起了从前唱的儿歌《摇摆手》:
摇摆手,家家的走,搭洋船,下汉口,搭不到洋船步路走。
来到东荆河码头,天色已蒙蒙亮,到汉口码头的第一班船就要起锚了,但是卢皓月还没有来。她焦急地张望着路口,欣喜地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朝码头这边过来了,等走近一看,并非卢皓月。亦莲正在失望,路上快步如飞走来一个青年男子,男子身材高挑,头戴黑色礼帽,穿一件灰色长衫,脖子上系着一条褐色围巾,背着一个黑色皮箱。
亦莲看他的脸生得白嫩秀气,眉眼似在哪见过,只是两撇八字胡和全身的儒雅有些不协调。亦莲打量他的时候,他一拍她的肩:“关小姐,是不是要下汉口啊?”
亦莲退后几步,惊异地看着他,只见他嘻嘻一笑:“亦莲,连你都看不出来,本小姐女扮男装水平一流吧!”
是卢皓月!亦莲嗔怪道:“哎呀,吓死我了,我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一下子还没认出是你!”
卢皓月得意地笑笑:“扮成书生模样,与你这样的绝美女子,私奔的感觉一定很好,我就是想体验一下,对不对?不过,因为化妆,我来迟了些,你不怪我吧!”
亦莲忙说:“不怪你呀!”
她们手挽手走向码头台阶,卢皓月用花鼓戏的腔调半唱半念:“娘子,请上船!”
要在平时,亦莲肯定会来一句:“是,相公大人,小女子遵命!”然而此时她哪有心思唱和?她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预感,一种节外生枝要发生点什么的预感。她希望坐上这船后,这船能长出翅膀,一下子飞到省城,飞到贺修民那里。
突然,岸边传来几声马儿的嘶鸣,亦莲和卢皓月惊异地回头,只见三匹马出现在眼前,当中的枣红马正是卢皓月骑过的那一匹,王京甫在马上叫道:“关亦莲,往哪里走!”
说着,王京甫就与两名侍卫翻身下马,朝她们追过来。
卢皓月急忙拉着亦莲向客船跑去,等上了船,卢皓月一弯腰,敏捷地抽掉了船板,客船与码头就隔了好几尺水面。
卢皓月抓住船老大的衣襟,厉声命令道:“快,快开船!”
众乘客被眼前的情景弄呆了,船老大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正欲开动客船,王京甫掏出一支盒子炮,对着空中放了一枪:“你,你敢开船,老子一枪崩了你!”
两名侍卫也对船老大叫道:“你这个家伙,像个苕!快把船板放下来,这是我们的王知事!”
船老大吓得发抖,赶忙放下船板。
王京甫与两名侍卫神气活现地走上船来。
这几天,他都派林三跟踪亦莲。今天早晨,林三发现亦莲出了门,就马上报告了他。他还来不及向父亲禀告,就带着侍卫追来了。
卢皓月用手搂着亦莲的肩膀,俨然一对情侣。王京甫上下打量亦莲,又斜眼瞄一下旁边的卢皓月,蹙眉道:“哟,这是要往哪私奔哪,怪亲热的呀!”
亦莲的脸扭向一边,不理他。
他又说:“关亦莲,你还真有能耐,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小白脸,连我都不知道啊!可惜腿脚慢了点!”
亦莲冷笑道:“我去走亲戚,还犯了王法啊?再说,我到哪里去,是我的自由,你管得着吗,现在王家好像还轮不到你来发话吧!”
王京甫抚掌大笑:“哈哈,你以为你偷着逃跑,老爷子他不知道吗?告诉你!就是他要我来的!再说,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一样能抓你回来!”
正说着,岸边又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林三带着另外几个男仆气喘吁吁地赶来了。
林三跟王京甫递了个眼色,叫道:“大少爷,老爷让你赶快把七奶奶带回去!”
王京甫斜一眼卢皓月,对侍卫说:“对了,还有这个小白脸,也一起带回去,也算是捉奸拿双!”
两名侍卫来拉卢皓月,卢皓月手一扬,他们几乎跌倒。
卢皓月取下礼帽,将束着的长发扯开,长发披散下来,她又撕下嘴边两撇小胡子,一个英姿中不失娇俏的美人出现在众人面前,王京甫目瞪口呆。
卢皓月慢悠悠地说:“王知事,刚才是谁说捉奸拿双、人赃俱获啊?说得这么难听!我和关小姐不过是结伴走亲戚,又拿枪,又拿刀的,用得着吗?”
王京甫缓过神来,诡笑道:“原来是普善堂的卢大千金啊,记得你上次还骑过我的马呢!和她走亲戚?哈哈,说得真轻巧啊,哪有走亲戚走得悄无声息的?她出来的时候,我们王家上上下下都不知晓呢!”
卢皓月反问道:“既然都不知晓,那你王知事又是怎么追到这里来的?”
王京甫一愣,恼怒道:“这是我们王家的家事,你卢小姐就不要管了,今天,她,我是非要带回去不可的!”
卢皓月还要与他们论理,亦莲说:“你就让我跟他们回去吧!不会有事的。”
卢皓月担忧地看着她:“亦莲……”
她镇定地拉了拉卢皓月的手:“皓月,别担心,他们不敢把我怎样!”
卢皓月无奈地点点头。
那两个侍卫又来拉亦莲,亦莲甩开他们的手:“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卢皓月落寞地跟着上岸,紧追几步,对着王京甫的背影说:“要是亦莲有个三长两短,你就仔细点!”
王京甫和林三对视一眼,发出得意的笑。
亦莲被带回来。林三将她要逃离王家,大少爷又怎样抓住她的细节说了一遍,王师璧脸色铁青,呼呼喘气,胡子一抖一抖。他走了几圈,坐在一把榉木雕花大椅上,用枯瘦的手拍着椅子的扶手,龇着被烟茶染黑的牙,对亦莲吼道:“你啊你,我哪点对你不好,对你家不好!你想想,我娶的这几个人当中,谁比得上你!在你身上,我可是花足了代价!”
亦莲反唇相讥:“我晓得,我们关家欠你们王家的,我呢,是被你花大价钱买来的,就像你上街买一只鸟,关在笼子里,给它吃,给它喝,它应该感激不尽,如果有一天它想飞出笼子,那就是莫大的罪过了,是不是?”
王师璧一听这话,气血上涌,又接连咳起来。
林三连忙跑上前,为他捶背:“老爷,别生气,有话慢慢讲。”
王师璧缓过一口气:“亦莲啊,这几个人当中,我是最疼你的!不过,你这个头带得很坏,要知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私自出逃,按老祖宗的规矩,是要跪青石板打三十皮鞭的!”
亦莲冷眉往上一挑:“好啊,好啊,你最好打三百皮鞭,将我打死了,这样我也就解脱了!”
王师璧更为生气,再次剧烈咳嗽起来:“你,你……”
王京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亦莲,低声说:“父亲,我看家法就免了吧,七姨她这次出走,主要是受了普善堂那个野丫头的挑拨和煽动,七姨年纪轻,就原谅她这一次吧!”
亦莲冷冷地说:“王知事,你就不要为我费心了,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王京甫知她话中有话,就说:“七姨,你不要误解我,我去码头把你追回来,实在是担心你出事啊,再说,这事传出去,有损家父颜面啊!”
亦莲嘴角流露讥讽:“王知事,你就别在这里充好人了,我要走的原因,你其实最清楚!”
王京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怕亦莲当众说出什么来,额上直冒冷汗。
他走到王师璧跟前,说:“父亲,孩儿我公务在身,打算明天回新阳。”
王师璧脸上露出一丝不快的表情:“你呀,早该回去办正事了!”
他挥手让林三与王京甫都退下。
屋子里只剩下王师璧与亦莲时,王师璧走到她跟前小声说:“亦莲,是我不好,你先回房消消气……”
他去抚她的肩,她一侧肩,他的手落了空。
亦莲走向自己的房间,王师璧跟在后面。等她在桌旁气鼓鼓地坐下后,他给她倒了一杯茶,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弓着虾米腰站在一旁。
亦莲冷笑:“怎么,不是说要打我三十皮鞭家法的吗?”
王师璧将手搭在亦莲的肩上,叹口气道:“唉,亦莲,我怎么舍得打你呢?那不过是在别人面前装装样子!”
过了一会,又说:“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才想离开这个家的,是不是王京甫他……我知道了!这个逆子啊,在打你的主意?”
他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又咳嗽起来,他突然双手扶着亦莲,盯着她问:“亦莲,告诉我,他对你,对你做过什么没有?我今天,今天就……就赶这个逆子出门,气死我了!”
亦莲将他的手推开,闭上眼,摇摇头。
他又长叹一口气:“唉,家门不幸啊,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他肯定对你不安好心,对你动手动脚,我原先感到奇怪,这次,他为何要在家呆……呆这么久,原来,他是对你……那次偷看你洗澡,说不定就……就是他!唉,这个孽种!”
然后他在亦莲身边坐下,拉过她的手轻抚道:“亦莲,唉,都是我粗心,林三曾告诉我这个孽种与……与老六有染,我还不信,特地叮嘱他……不要乱讲,现在看来真……真有这么回事,唉!”
他说的“老六”就是六姨太,六姨太原是三姨太的侍女,眉目间总现出几分狐媚味道。亦莲回想那天打麻将,六姨太说的几句话,里面有什么“新人旧人”的,就觉得这个六姨太话里有话。
亦莲不由得有些同情王师璧了,儿子在眼皮底下和自己的小老婆偷情,自己还不愿意相信,真是悲哀。不过,这话她没有说出口,她说:“这是你的家事,我不感兴趣!”
王师璧又一次叹息道:“唉,唉,亦莲,我知道,你是个好女子,我老了,但我会永远对你好的!现在我向你保证,在我死后,王家的财产,他一个子也……也得不到,我都留给你!”
亦莲哼了一声:“你王家的家产,我可是从来都没指望过,等你一死,不马上将我扫地出门就不错了!”
王师璧迫切地说:“亦莲,要我写遗嘱吗?我现在就写!”
亦莲淡然一笑:“不用了,王大老爷,你这样做,好像是我在逼你,我受不起!”
王师璧见她好像不那么生气了,就将脸凑过去,耳语道:“亦莲,今天晚上早点上床啊,我想和你……”
亦莲推开他:“今夜,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你走吧!”
他苦笑几声,摇摇头,不甘地走出房门。
第二天,王京甫果然带着侍从离开了王家大院,这么多年,王师璧第一次没有给儿子送行。他不知道,这是最后见儿子一面。如果他早知自己时日不多,或许不会这么绝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