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是跟着王恩甲又回到了哈尔滨,他们住进了道外十六道街东兴旅馆。
王恩甲的父亲与这家旅店的老板相识,因此王恩甲时常来这里,但此时,王家也有了大变故,王延兰跟随马占山抗日,不久战死沙场,王家是抗日将领家属,因此受到日本人迫害,王家已经一落千丈,因而王恩甲此刻也没有多少钱了。他和萧红在这儿同居了7个月,所有房费都是赊欠的,而且有时还向老板借些钱,这样算下来,王恩甲和萧红共计千老板600多元。有一天,王恩甲告诉萧红,他得回家去取钱了,不然就无法度日了,但从此后王恩甲杳无音信。对此,始终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王恩甲也是一个抗日分子,他并不是回家去取钱,而是执行任务,结果牺牲了;另一种说法是,王恩甲为了报复萧红,他把她抛弃了。无论哪种说法都有可能,但似乎前一种说法较为可信,因为王恩甲显然是爱萧红的,他要报复早就可以将其拒之门外,这足以使萧红不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也会让她成为妓女。但他没有,他能够去北京把萧红找回来,应该不会抛弃她,只能是回不来了。
但无论怎样,萧红此刻又一次孤身一人身处绝地,王恩甲走时给她留下的只有三样东西:为数不多的钱、一份《国际协报》和肚子里的孩子。
当王恩甲一去不复返后,旅店的老板就把萧红赶到了楼顶上一个堆放杂物的房间里,并且天天逼着她还债,否则就把她卖到妓院去,而此时的萧红拿什么还债呢?
就在萧红一筹莫展的时候,她的眼睛无意间扫过那份《国际协报》副刊上,那上面有一个名为“老斐语”的专栏,于是灵机一动,她提笔给该报编辑部写了封信。不久,该报编辑部的老裴收到了一封读者来信,信中说,她是一个孕妇,由于拖欠旅店费用而被软禁在此,她希望报社能主持正义,帮她脱离险境,其后又写上“我们都是中国人”这样的话。老裴见来信文笔不错,且此事也颇为值得同情,于是就邀请舒群以及另一位作者一同前往,采访了萧红。临走前,他告诉萧红,他们决定帮她,之后又告诉老板,他们会承担一切费用,请他照顾好萧红。
老裴,真名裴馨园,也是一个古道热肠之人。他返回报社后就邀请了一些作者前往道外的北京饭店吃饭,然后介绍了萧红的情况,请大家帮助,萧军也在其中,他表示,他没有钱,他现在唯一富裕的就是几个月没钱理发积累下来的头发,如果可以卖,他会当即剃成秃子。裴馨园提议,大家都不是富裕之人,但可以写文章义卖。萧军说,在哈尔滨卖文章有谁会买呢?况且,他从不屑于写能卖钱的俗文。
萧军此人颇具传奇色彩,他原名刘鸿霖,辽宁人,在他的亲属中许多人都是“胡子”,也就是土匪,可以说出身子土匪世家。在他不满周岁的时候,母亲吞食鸦片自杀了,此后他就跟随父亲四处闯荡,长大后参军,“九·一八”以后,他在舒兰组织义勇军失败,被叛军押解出境,从此流落哈尔滨。萧军虽然是个军旅之人,但却对文学颇有偏好,就是在军营中的时候,也常写些古诗,也向报社投稿,也正是因此而结识裴馨园。此时,他就住在裴馨园家中,协助他打理报社工作,同时也写作。当裴馨园在积极帮助萧红的时候,萧军当时其实是在冷眼旁观,当然,他也确实没这个经济能力。这一天,萧红打电话来,说她在旅馆十分无聊,希望能借几本书看看,但她被老板限制,不能走出旅店,因此希望能送到旅馆来。而萧军此刻就在旁边整理稿件,于是裴馨园就让他代劳。
甬长的楼道,昏暗的灯光,发霉的气味,单薄的衣衫,裸露的小腿,沉重的身体,倦怠的脸色,这就是萧军第一次见到的萧红,他把裴馨园给萧红的一封信递了过去,本来没有打算多留,但萧红说起《孤雏》,那是萧军的一个短篇小说,笔名用的是三郎。而接下来萧军无意间看到了桌子上的几页纸,其中一张上面画了些画,是一些花纹和紫色的字迹,另外还有仿《郑文公》的几个字,还有一页纸上写有一段小诗:
去年的五月,
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时节,
今年的五月,
我生活的痛苦,
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
短短的几行字,透露出忧伤的心和天赋的才,萧军顿时感到眼前这个快要发霉的女人竟然是个小诗人,她一定具有写作潜质!
萧军临走,把身上唯一的五角钱留给了萧红,然后他步行返回报社,而在路上,他发觉他已经爱上了这个女人,而且,他已经决定拯救她,第二天,他又来到旅馆。他在一篇名为《烛心》的文章里,记录了这段闪电般的情感:“……由相识相爱仅是两个夜间的过程罢了。竟电击风驰般,将他们经年累月,认为才能倾吐的,尝到的……那样划着进度的分划——某时期怎样攻,某时期怎样守,某时该吻,某时该拥抱,某时期该……怎样——天啦!他们吃饱了肚子。是太会分配他们那仅有的爱情了,我们不过是两夜十二个钟间,什么全有了。在他们那认为是爱之历程上不可缺的隆典——我们全有了。轻快而又敏捷,加倍地做过了,并且他们所不能做,不敢做,所不想做的,也全被我们做了……做了……及至我们醒觉,我们的前额,我们的胸窝,全在横溢着汗浆。那如峭石的白壁墙,窗口条条的铁栏栅……现实地,无疑我们仍是在地狱的人间一个角落拥抱着呵……”
而此后,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萧军告诉萧红,他实际上已经有了妻子,但萧红不在意,她只要爱。
此后一段时间里,除了萧军,报社来的人越来越少,他们承诺的帮助也寥寥无几。而屋漏偏逢连夜雨,8月,松花江水暴涨,终于决堤,整个哈尔滨一片汪洋。东兴旅馆也顿时成了孤岛,四周到处都是水。但这场大水却帮了萧红和萧军,因为旅馆的老板为了躲避洪水逃走了,这就给萧红了一个出逃的机会。她按照裴馨园给的地址,找到了裴馨园家中。
萧军和萧红于是双双住在裴馨园家中,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尽管裴馨园是个热心肠,但这样的日子还是那么难熬,萧红后来形容说,他们两人就像是两条被人收留的流浪狗,白天为了躲避主人目光而不得整天在街上晃荡,只有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才回来。
另外,萧红此时也快要生产了。这一天,萧红肚子痛得难受,萧军则只好从裴馨园那里借来一元钱,雇了一辆马车,在夜间涉水把她送到了一家收费低廉的医院,但医生告诉他们,再过一个月才是预产期。
过了一个月,萧军仍然没能凑够15元住院费,于是就没有通过医生直接将萧红送进了三等产妇室,第二天,生下一个女婴。但萧红此时身体极度虚弱,一直昏睡,有时醒来,看到萧军也如同陌路,似乎心已死,而尽管她乳房因充满奶汁而胀痛,但她却一句也没有过问过那个女婴,甚至当护士将女婴用小车推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拒绝看上一眼。
几天后,这个女婴被送给看门人。
此时,医院不断地催萧军和萧红补交住院费,萧红也问萧军,萧军总说有办法,但却始终不见一文,当萧红追问的时候,萧军说:“最大,请他们把我送进牢里去,坐上两个月,总可以抵补了。”萧红后来终生记着这句话。而有一次,萧红突然昏倒,萧军急忙去找医生,但医生正在下围棋,拒绝治疗,告诉萧军说这是医院的意思,因为他们不交住院费;而当萧军去找医院的时候,医院负责催款的庶务则说医院没有抢救用的药品,这是医生说的,萧军被逼急了,就大吼道:“原先我要出院的时候,你们不准走。现在我的病人到这种地步,你们又要我换医院!”萧军对着医生大声宣布道,“你听着,如果今天你医不好我的人,她要是从此死去……我会杀了你,杀了你的全家,杀了你们的院长,你们院长的全家,杀了你们这医院里所有的人……我现在等着你给我医治……”
而返回病房的萧军由于气恼和疲劳,竟然也昏了过去,当他醒来时,萧红已经好多了,对他说,你胜利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萧红完全依赖萧军,而她形容萧军是“一条受冻受饿的犬”,因为在那些日子里,萧军整天要出去找工作,而他没有钱充饥,身上穿的也是潮湿的衣服,脚上穿的也不是棉鞋,活像一条挨冻受饿的流浪狗。
从医院回来后的萧军和萧红又住进了裴馨园的家,但裴家已经对这对落难鸳鸯显得有些不耐烦,这一天,当裴夫人说了萧红的一些闲话之后,萧军和她大吵了一场,然后愤而搬出了裴家。萧军和萧红来到一家白俄开办的欧罗巴旅店。但这里每天的房费是二元,而萧军总共只有五元,当旅店老板来索要一个月的房费时,萧军拿不出,老板威胁说那就滚出去,萧军愤怒地拿起一个长纸筒指着对方说,我就不搬。旅店老板一惊,很快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几个官兵突然冲了进来,原来,那老板以为萧军手中的长纸筒内是一把长枪,与报了警,而实际上这只是身为武夫的萧军平时练武用的一把长剑。
当萧军除外找工作的时候,屋子里就留下萧红一个人,她每天虚弱地靠在床头,然后忐忑不安地想今天萧军能不能找到工作呢?能不能带回些吃的呢?他会不会冷的发抖呢?她总是期盼走廊里三郎的脚步声,但又很害怕他带回的只有脚步声。
除了难熬就是煎熬,再无任何可以用的形容词了。直到有一天萧军突然高兴地奔回旅馆,然后拿出整整二十元钱,原来他找到了一个家庭教师的工作。这一天,萧军和萧红总算是吃饱了,他们还喝了酒,结账时,菜单上写着:小菜每碟二分,五碟小菜,半角钱猪头肉,半角钱烧酒,丸子汤八分,外加八个大馒头。当路过街口卖零食的小摊子的时候,萧红还买了两包糖,然后他们每人吃了一块,一回到房间,两人像个孩子一样,伸出舌头彼此察看对方舌头的颜色,萧军吃的糖是红颜色的,所以舌头是红的;萧红吃的糖是绿的,所以舌头是绿的。
萧军找到的家庭教师其实也没有薪水,只是提供了一个住处,这对他们来说也已经很不错了,但日子还是那么难熬。萧红很无奈,只好给他的美术老师高仰山写了封信求助,高仰山倒也痛快地带着女儿前来了,说了一阵话之后,把一张票子丢在桌子上就走了。尽管如此,萧军和萧红两人似乎从来没有绝望过,甚至有时还会快乐一下,当萧军作家教回来后,萧红早已做好饭,然后藏在门后,在怪叫着跳出来。萧军晚年回忆道:“尽管那时候我们的生活是艰苦的,政治、社会……环境是恶劣的,但我们从来不悲观,不愁苦,不唉声叹气,不怨天尤人,不垂头丧气……我们常常用玩笑的、蔑视的、自我讽刺的态度来对待所有遇到的困苦和艰难,以至可能发生或已发生的危害!这种乐观的习性是我们共有的……正因为我们共有了这种性格,因此过得很快乐,很有‘诗意’,很潇洒,很自然……甚至为某些人所羡慕!”萧红也对这段时光记忆犹新,她后来回忆说:
“我们不是新婚吗?”他这话说得很响,他唇下的开水杯起一个小圆波浪。他放下杯子,在黑面包上涂一点白盐送下喉去。
大概是面包已不在喉中,他又说:“这不正是度蜜月吗!”
“对的,对的。”我笑了。
他连忙又取一片黑面包,涂上一点白盐,学着电影上那样度蜜月,把涂盐的“列巴”先送上我的嘴,我咬了一下,而后他才去吃。一定盐太多了,舌尖感到不愉快,他连忙去喝水:“不行不行,再这样度蜜月,把人咸死了。”盐毕竟不是奶油,带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甜,一点也不香。
我坐在旁边笑……
这时,他们的朋友画家金剑啸看到招聘广告后找到了一份到画广告的工作,月薪四十元,萧红很羡慕,于是也决定找招聘广告看看。但萧军反对,说广告都是骗人的,萧红则坚持去看看,结果费了半天周折终于找到广告公司后,公司的人说星期天不办公,第二天再去,得到的回答又是已经这家公司已经不替电影院招人了。萧军就埋怨萧红,结果两人吵了起来。
第三天,萧红不再说工作的是,萧军又去了电影院两次,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后十分恼火,大骂画广告是“无耻”和“肉麻”;还骂自己是“浑蛋”、“不知耻的东西”、“自私的爬虫”。萧红不理他,但几天后,金剑啸找到萧红,让她和他一起画广告,那四十元的薪水可以对半分。萧红就跟着一起出去到广告牌前看了半天,直到深夜才回来,回来就见萧军脸色很难看,原来他找了萧红两次找不到,正生气呢。这一天,他们又吵了起来,然后又都喝了酒,喝醉了,两人抱在一起哭。第二天,他们三人一起出去画广告,但第三天,电影院就另外请了人,于是,这三人的广告员之梦同时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