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是个大林子,什么人都有,我们英语老师就算是个另类峥嵘的角色,是个典型的“愤青”——愤怒的知识青年。他很年轻,但是愤世嫉俗而且相当顽固,随时在课堂大发感慨,抨击时弊,讨论哲学,分析思想。起初,我们完全被震了,实在是太渊博了,实在是太精彩了,老北一直是张着嘴听课的,宛如在听袁隆平在分析杂交水稻一般,充满了敬仰之情。但是后来我们就发现他的感慨也就那么多,他的思想也就那么多,除了老套的模式,没有例外,于是来我们慢慢地习惯了,平淡了。其实他的这种思想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如果一个人对现实心有不甘,但是又无可奈何,那他就必须选择一种方式发泄。他选择的是有限对抗,于是我们就成了思想垃圾桶,盛住那些乱七八糟的思想。他的发泄武器是复古,从服饰开始避免流行避免现代商业化,穿千层底,穿绸衣,所以每天都能见到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穿一套太极服在树阴里闲云野鹤地挥洒,就差手里再把玩两个铁球了。这是校园一景很值得观察,我总喜欢咂着嘴巴仔细观察一阵。他如鬼魅一般行走如风,表现出极度自尊极度自负,对外界的刺激反映非常敏感,哪怕是讲课的时候外边有人说话走过,他的脸上都会表现出难以忍受的神情,急躁躁地将课本重重摔在桌上,用力开了门,说了几句话,又砸上门回到讲台,不开口说话,表情很烦躁,似乎要压抑住内心里强烈的波动。很久很久才开了口,我觉得他很脆弱,真的。我的英语成绩总是得C幸好他没给我D,或许知道我脸皮薄。老北比我稍强,总能得B,但是后来上课总会夹本小说进来,还会偶尔给我写个纸条什么的,看来他也感觉很无聊。
在某一天起我就开始厌倦他的课堂,就连他那口自认为很标准的苏格兰英语,我也彻底厌倦了,听起来感觉只有一股大蒜味。于是在那天起,我就再也没去上过英语课,他或许是个怀才不遇的良驹,也许是个道行高深的隐者。俗话说“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他或许就是大隐者,我尊重他,但这不能代替喜欢,起码在道义上我会同情现实生活中的对立勇士,或者是经常受伤的弱者。但我不愿意日复一日接受同样一种思想垃圾。课堂上的他总会显得情绪激动,甚至是不能自已。我能深深地体会他的心境,原谅我吧!我很难长期面对这样的思想者,英语,再见吧,从今天开始,你将离开我,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解脱。
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我的头发又长长了,枯黄而憔悴,纷乱的像一窝枯草。我的十指已被烟熏得焦黄,消瘦的颧骨还是那样的傲然挺立,上衣上又多了几个莫名其妙的洞口,在贪婪地吞噬着阳光。我感觉自己就像生活在阳光遗忘的角落,世界阴冷阴冷。老师总会说不要指望生活赋予你什么,而是努力赋予生活什么,可是这种简朴又高深的理论我总是不得要领。生活赋予了你什么?你赋予了生活什么?天啊!原来我在生活,原来我还在生活。
老北做梦也没想到他的腮帮在消肿之后,又奇迹般地再次膨胀起来,而且有后来居上的趋势,腮帮子又红又肿,像长了个夸张的瘤子,把脸上的皮肤都绷得紧紧的,眼睛成了一条斜线,吃饭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只能先托好了腮帮,然后再张好嘴,像给婴儿喂食一样,将汤匙慢慢地送到嘴里,刚咽下一口,似乎拉扯到了某根敏感的神经。老北的表情顿时痛苦起来,像个涩涩的青瓜,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丁克很痛心的样子摇了摇头,老北就扔下勺子干脆拒绝进食,躺到了床上再也不出声。
我原以为他躺一会便会好的,谁知道睡了一觉就发起了高烧,我摸了摸他的脸,有点烫手,老北很温顺地躺着没有动作,可能有点晕乎了,看来马上得送他去医院才行。
“×他妈,×他妈,我的脸肿了,疼死了。”在去医院的路上,老北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完全没有理会后边的女生。“我知道老北,很快到医院了。”我吐了嘴里的烟蒂。“我×他妈,我脸肿了你知道吗?”老北的声音带着哭腔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很疼,而且知道在这种剧痛的关头仍然没忘记×他妈,除了佩服,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老北痛苦地低下了头,没有再搭理我。像个生气的小孩似的,我索性不再理会他。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簇拥着老北向校医院走去。
校医院其实很大,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外科诊室,医生给老北作了检查,发现他的腮帮上的伤口发了炎,并长了个很大的囊肿,需要开刀。老北的脸拉得长长的,头紧紧地靠在了许娟的怀里,对于在场所有的男性他都骂了一遍。为了不惹他生气我们躲到了外边,留下几个女生照看他。年轻的女医生清秀而白皙的脸上盈满了笑容,很亲切,这多少给了老北一点安慰,老北舔了舔嘴唇,似乎还有点不甘心。
“能商量吗?医生,我才刚二十,怎么就一定要给我动刀?”
“这不行,你这个囊肿长在软组织里边,单纯的消炎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有开刀,把囊肿割了,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医生看着老北笑了笑。
“医生那求你刀下留情,你要知道我往后要靠我这张脸吃饭的,你的刀口得很小很小,免得破坏了我的英俊相貌。”女医生显然被她给逗乐了,一脸灿烂的笑,我和小童听得牙根直泛酸。
“放心,如果刀划得不好,我再给你做个美容就好了。”老北不再作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许鹃把老北送进了手术室,老北用手给了我们一个很潇洒的手势,我说:“老北我爱你,你一定要使劲忍着别哭。”老北点头进去了。医院里的长廊很快恢复了平静,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酒精和苏来水味,偶尔有一两声小儿的啼哭。面对手拿手术刀的医生狰狞的微笑,我想老北肯定会尖叫的,然而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个护士手里拿了一管吸满药水的大号注射器匆匆地走进了手术室,我在胸口划了十字,为老北默默地祈祷。
在我点然第三支烟的时候,一个中年女医生走了出来:“这里不能吸烟,要吸出去吸。”看不到口罩里的表情,但听起来毫无商量的余地。她看了看地上扔的烟蒂,又狠狠地盯了我们一眼,吓得我吐出了刚吸进去的一口烟,喷得她满脸烟雾。
“对不起,对不起!”我迅速地灭了烟头,她厌恶地挥了挥手,迅速进了屋,“砰”地关上了门,小童拿着烟进了厕所,许娟哧哧地笑,我很快走了出去,刚走到拐角处,却听见一阵吸溜声,似乎是在舔尝着一种美味的流质食物。我仔细看了看,一对年轻的男女在阴影里互相抱着头饥渴难耐地热吻,不时伸出猩红的舌头,欢爱的热情似乎灼烧得他们难以自制而迫切不已。我怔了怔,他们看见了我,于是停下了动作。
“对不起,对不起,你们继续。”我比了个继续的动作。
我没有顾及我身后诧异的眼光,飞也似的跑了出去,正好碰上了丁克,小猫迅速地从丁克怀里跳了下来,又跳进了我的怀里,不停地蹭我,又拿爪子在我身上挠来挠去,看得出来,见到我它很高兴,丁克给我递了份盒饭。
“怎么样了,还没出来?”
“进去一会了,应该差不多了,谁他妈知道怎么了,肯定是老北这小子皮太厚了,医生不好下刀。”
“没准是老北那口烂牙把医生给吓昏了过去,倒在了手术室里了。”丁克一本正经道。
老北出来的时候已经被包住了大半个脸,活像老山前线撤退下来的伤兵,似乎是麻醉的作用,看起来他很迷糊。我接过了医生给的处方,看了看,天啊!这那里是字,这也不是数字,像甲骨文一样划上去的,晦涩难懂,字迹飘逸。似乎这字迹越飘逸潦草的医生,学问就越高深,医术越高明。所以现在的处方笺你千万别指望看懂,因为那可能意味着医生的医术有问题。我提了一袋乱七八糟的药,扶起了老北走了出去,小猫跟在了后边,但走了一段,小猫又跳到了我身上,坚持要我抱着,没办法只有把他放到提药的带子里,小猫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哎呀,小猫你倒是好好扶我啊。”老北一脸迷糊地把手搭在了许娟的肩膀上。
“你小子,别他妈装傻占便宜啊!”许娟笑着搀扶起了老北走在前边,丁克紧跟着,我和小童走在最后。
“姐姐,真的是你吗?我真是有点晕了。”但老北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还得意地回头朝小童笑了笑,走了一段路老北突然停下了脚步:“你能不能回去把墙上的那个血淋淋的太阳撕下掉,看了我头晕。”我心里有点紧张:“那多好的一幅画,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没这个太阳我连觉也睡不好。”
“得了,当我没说。”老北无力地挥了挥手,低了头往前走。
“你们知道吗,在手术快完的时候医生和我说了什么?她说,你这脓血可真臭,我差点没再次晕倒在手术台上,我羞愧得想爬起来跳楼自尽。我说姐姐,我知道的确也臭,但你说话也含蓄点啊!人家好歹也是大学生,脸皮薄啊。她竟然不留情面地一语点破,我差点就以泪洗面了。”
“是有点臭。”许娟故作厌恶的样子把头转了过去。
妍蝶的出现让我们都有点吃惊,她站在路口朝我们挥了挥手,我们朝她走了过去。看到老北的脸,妍蝶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老北勾着头差点没哭出来。妍蝶今天的打扮完全是学生装,清新而靓丽,洁白的衬衣在阳光下反射着白光,头发很随意地披在了肩上,微风拂过,带起淡淡的发香,我使劲嗅了嗅。妍蝶似乎明白了什么,对我笑了笑。
“老北,你脸怎么一下肿成这样了,那天好像也没这么肿啊,今天怎么全包上了?”老北指了指我,意思是要我解释。
“没什么本来好了,这几天又瞎吃海喝的,又天天说脏话这不又发炎了。”老北很不满地瞪了我一眼。
“那你呢,怎么样了?”妍蝶笑着看了看我。
“没什么,我早好了,我哪有老北金贵。”
“你他妈就是……”老北一脸痛苦地咽下了后边的话,妍蝶咯咯笑了起来,她笑的样子真美,我发誓这是我见过最甜美的笑容,心里顿时有某中东西荡漾了起来。
“今天我下班早,就想顺道来看看你们,没想还找不到你们,刚想走这不就看到你们了。”
“那咱们可真算是有缘分了,握手、握手。”老北凑了过来,暧昧地看了我一眼。“是有缘啊。”妍蝶大方得伸出了手,我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伸了出去,妍蝶看了我一眼笑了。
马路边是个三角形的草地,草地里修了石桌子板凳,几棵枝叶茂盛的大树将草地完全覆盖起来,夏天里,这是个荫凉的世界,路人总喜欢在这里小坐,休憩。今天还好,凳子上没人,我们便坐了下来,老北索性躺在了草地上,小童给他点了支烟,便仔细地吸了起来。他脸上的纱布似乎着了火,不停地冒着蓝色的烟。
“我大学毕业已经三年了,现在在市里的通信公司上班,那家饭店是我妈开的,偶尔我也去帮个忙,恰好那天就碰上你们了。”
“碰上多好,那天小猫见了你后连眼皮都不会眨了。”老北插了一句,虽然他说的可能是实话,但是这让我们都有点尴尬。
“滚一边去,老打什么岔,这用不着你说话。”小童把老北的头拧了回去。
“看来我对生活太忽略了,本市竟然有这样的美女,现在才发现,实在让我感慨万千。”妍蝶笑了笑,随后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我觉得这句话还算有点水准。我抬了头,许娟正看着我笑。
“我真羡慕你们,过得多么潇洒啊,上大学时我自己也没发现,可是现在这种感觉就强烈了。在学校好啊,你看你们一个个活得又个性又洒脱,多好啊!一走进社会就不一样了,你要应对各种各样的人,处理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每天都要绷紧一根筋,生怕一不小心说错什么,做错什么,可以说是如履薄冰,一天也没轻松过,但是你是社会人你欲罢不能,无法选择也无法逃避。”妍蝶长长地吐了口气,看着她的脸,我有点怔怔的,原来阳光背后也会笼罩着阴霾,谁都一样,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侧面。我吐了口烟,烟雾在我眼前弹开,像一支曼妙的手拨开了阴云。妍蝶随意地伸了伸腰,阳光很灿烂,天蓝蓝的。
“小猫,你给我的感觉很特别。从样子,说话,穿衣服就给人与众不同的感觉,尤其是你的眼神,很沧桑很深邃同时也很脆弱而敏感。那天你们坐在那里我就观察了一下,感觉真的不一样,虽然人那么多,但是你们一坐在那里,让人可以很容易就注意到你们。不错小伙子,有前途好好努力。”妍蝶随意地拍了拍我肩膀。一副大冽冽的样子。
“有那么特别吗?特别消瘦?特别褴褛?我还真没觉得。不过能引起美女们的注意,我应该很高兴才对。”我对着她笑了。
“没看出来啊,小伙子还挺油的啊!”妍蝶笑得很灿烂。
“能不油吗?陈小猫这小子完全就一油瓶。”老北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机会。
“以后你们有空和我联系,我请你们吃饭,要不你们就认我做姐姐好了,反正做你们姐姐也挺合适的,这样以后我找你们就自然多了,怎么样?”老北认真地点了点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好啊。”我心里有点淡淡的失望,不过也好,这样接触可能自然随意多了。
“认你做阿姨好不好?”老北看起来很严肃。
“好啊,只要你们愿意,本阿姨绝对没什么意见。”我们都笑了起来,我心里会有点隐蔽的惆怅,我知道这样很好,但我不清楚怎样才会更好,我深深吸了口烟把头埋了下去。妍蝶包里的电话响了,她很快接了电话。
“老头啊,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啊,这个月我有点缩水,能不能救助一下?还有今天晚上让我妈给我做羊肉啊,我是很多天没吃过了。”我们都听得出来,是他爸爸,但是完全是一种朋友式的对话,内容和风格都相当有意思。老北竖起了大拇指,妍蝶咯咯笑了。我们又开始聊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题,没多久,妍蝶的电话又响了。
“好的,好的,我马上过来。”妍蝶很快收了电话起了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也顺带整理了一下情绪,抖落了一脸的阳光和春色,随即又是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
“我有点事情,得马上走了,有空就咱们联系。”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挥了挥手,一辆红色的的士驶了过来,她很快钻了进去,又从窗口伸出手挥了挥。老北严肃地向她回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抬直了手臂给了她一个纳粹式的敬礼,她笑着摇了摇头,黑色的士很快驶出了我们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