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你我依然在红楼:白坤峰串讲《红楼梦》冬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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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没钱:凤姐无法再大显身手(一)

(第一百一十回史太君寿终归地府王凤姐力诎失人心)

想当年,秦可卿丧事时,宁国府的贾珍专门请出王熙凤全权主管,那个成功得意劲儿啊,能让王凤姐梦里也微笑:那是她第一次向全世界证明自己有办大事的能力,那是她第一次明白“只要狠,事事就能畅通”。可是,她忘记了,贾珍事先说过一句重要的话:别替我省钱。

现在,贾母死了,王凤姐虽然很悲伤,但也不免有些跃跃欲试:再成功举办一次“贾府丧事博览会”,再一次证明自己。

邢夫人、王夫人都明白王熙凤利索地办过此类事,所以仍叫凤姐总管。凤姐自然痛快地答应了,叫周瑞家的拿出花名册,一点名才发现,人手不足。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最主要的是,钱在哪里?

贾母精明到家,她竟然把发丧出殡的钱也准备好了;鸳鸯把钱交给了邢夫人,因为邢夫人是长房长媳,只能——也必须——交给邢夫人。

大家想想,以邢夫人那爱钱如命、雁过拔毛的脾气,银子到了她手中,她舍得往外放吗?况且她家被抄,丈夫被流放,她正需要钱,钱是她心灵的靠山。还有,贾母平时对贾赦、邢夫人夫妇态度很不好,邢夫人更没必要、也没有心绪为贾母身后事操心。

统共男仆只有二十一人,女仆只有十九人……难以派差……正在思算,只见一个小丫头过来说:“鸳鸯姐姐请奶奶。”凤姐只得过去。只见鸳鸯哭得泪人一般,一把拉着凤姐儿,说道:“……我给二奶奶磕个头。虽说服中不行礼,这个头是要磕的。”……慌的凤姐赶忙拉住,说道:“……有话好好的说。”鸳鸯跪着,凤姐便拉起来。

鸳鸯说道:“……老太太这一辈子也没有糟蹋过什么银钱,如今临了这件大事,必得求二奶奶体体面面的办一办才好。我方才听见老爷……说什么‘丧与其易(丧事与其大搞浪费),宁戚(宁可悲痛)’,我更不明白。我问宝二奶奶,说是老爷的意思:老太太的丧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糜费……我想老太太这样一个人……临死了还不叫他(她)风光风光……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

凤姐听了这话来的古怪,便说:“你放心……虽是老爷口说要省,那势派也错不得。便拿这项银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也是该当的。”

……鸳鸯道:“……我呢,是个丫头,好歹碍不着;到底是这里的声名!”凤姐道:“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有我呢。”鸳鸯千恩万谢。

鸳鸯是典型的愚忠,在大领导身边工作过且掌握过权力的人往往都有这个特点:一定要维护主子的荣誉——老太太生前风光、伟大、光荣,死后也要光荣、伟大、风光。

但是,缺钱的贾府见钱眼开,就连贾政也不希望把殡葬钱全部花光;贾政平时最听妈妈的话,但关键时刻掉链子了。缺钱的现实压力比死者的风光更重要也更急迫。

王熙凤比鸳鸯想得还简单:专款还不能支配吗?否则那还叫什么专款呢?所以,她对鸳鸯说了两次“你放心”。但是,她最放心的事情却变得和地平线一样——似近实远。

贾琏道:“什么鸳鸯的话?”……“……刚才二老爷(贾政)叫我去,说:‘老太太的事固要认真办理,但是……留这银子在祖坟上盖起些房屋来,再馀下的,置买几顷祭田……’你想这些话可不是正经主意?据你这个话,难道都花了罢(吧)?”

凤姐道:“银子发出来了没有?”贾琏道:“谁见过银子!我听见咱们太太(邢夫人)听见了二老爷的话,极力的撺掇二太太和(向)二老爷说‘这是好主意。’叫我怎么着……这些奴才,有钱的早溜了。按着册子叫去,有说告病的,有说下庄子去了的。剩下几个走不动的——只有赚钱的能耐,还有赔钱的本事么?”凤姐听了,呆了半天,说道:“这还办什么!”

读者们请注意:贾琏的这番话,以及贾母临死前的、凤姐下面将要说出的话,才像正宗的曹雪芹语言:生动形象,有特色并符合人物个性。

不必听完丈夫的抱怨,凤姐就傻了眼:完了,全完了。

来了一个丫头,说:“大太太的话,问二奶奶:今儿第三天了,里头还很乱,供了饭,还叫亲戚们等着吗?叫了半天,上了菜,短(少)了饭:这是什么办事的道理?”凤姐急忙进去吆喝人来伺候,胡弄hù nong(应付。北方方言)着把早饭打发了。偏偏那日人来的多,里头的人都死眉瞪眼(光看不动)的……

邢夫人……正合着(考虑着。北京方言)将来家计艰难的心,巴不得留一点子作个收局。况且老太太的事原是长房作主……所以死拿住不放松。鸳鸯只道已将这项银两交了出去了,故见凤姐掣肘如此,却疑为不肯用心,便在贾母灵前唠唠叨叨哭个不了……王夫人到了晚上,叫了凤姐过来,说:“咱们家虽说不济,外头的体面是要的……”

凤姐听了,呆了一会……只好不言语。邢夫人在旁说道:“论理,该是我们做媳妇的操心,本不是孙子媳妇的事,但是我们动不得身,所以托你。你是打不得撒手的。”凤姐紫涨了脸。

邢夫人一辈子窝囊,填房小妾之身份让他受贾赦的气,贾赦不讨贾母喜欢让她受弟媳妇王夫人、儿媳妇王熙凤的气,贾赦被流放而贾政继承爵位更让她憋气不服气,现在,她终于扬眉吐气:大宗银子攥在手里,我不签字谁也别想多花一两!而且,她开始尝试捉弄王熙凤,故意看王熙凤的笑话。她明明知道凤姐手中没有钱而造成客人们吃饭混乱,却吹毛求疵“及时”派丫环质问王凤姐:怠慢客人,这是什么意思!

越来越傻的王夫人看到丧事有些乱,竟然也责备凤姐:体面些才好。一向伶牙俐齿的王熙凤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好打掉牙齿也要往肚子里咽。假如她说实话,岂不是既得罪了婆婆邢夫人又得罪了姑父贾政吗?

邢夫人在旁边巧妙地说了几句风凉话,得意万分:她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充分享受当领导的优越感、随意性、花招权。当然,这几招她也是跟王熙凤学的,这让凤姐更加郁闷难言。

凤姐不敢再言,只得含悲忍泣的出来,又叫人传齐了众人,又吩咐了一会,说:“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吧)!我上头捱ái了好些说(责备。北方习语),为的是你们不齐截,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吧)!”

“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谁能想到王熙凤也有今天的可怜相!愿天下的独裁者或走狗打手能记住凤姐的悲鸣;希望底层的普通人也能记住:不给别人尊严的人,最终也会没有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