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隆度过一个寒冷的冬天之后,竟有些想念同学们了。开学后他很开心。大家见到面也都很开心,刘卫东却晚来了好几天。李兰问他怎么回事,他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不久李兰发现了另一件不一样的事,刘卫东每周都不再写信了,也不再寄信了。李兰就问了问他,他很平淡地说:“老师结婚了。”
李兰看着他似乎无所谓的表情,就知道他应该是在掩饰着什么。她想到他也许真是暗恋着他那个老师的,怪不得以前……也许真得就是那样,而他现在也一定很痛苦,正需要人安慰。她想到不久就要换座位,就想这也许是最好的时机,就向他表白了自己的感情,问他是否换座位时重新坐在一起。
刘卫东趴在桌子说:“让我想一下好吗?”他就又开始写信了,信写好了之后,给了李兰。信中说他非常在意精神方面的东西,能在精神方面与他沟通,能够打动他的心,能够互相理解,他的心就会自然产生情感,而不用这样表白;所以……但是如果想坐到一块的话,也非常好。刘卫东本来还想写如果你跳的是古典舞或者民族舞,那种表达美的舞蹈,也会非常好的;但你跳的是街舞,我没有太大的感觉……但他感觉这样写有点过分,就没有写。李兰看了之后,一下趴到了桌子上,肩膀耸动着,似乎在哭。刘卫东一下子心软了。他把头贴到桌子上说:“咱们还坐同桌吧,还坐一起。”这时李兰站起来,跟他摇了摇头,走出了教室。刘卫东看到了她脸上的眼泪。
他在一瞬间产生了后悔的想法。他看着李兰出去,仍然呆在教室里看书,但已经看不进去了。他也走了出来,来到校园里,正四处看着,一下看到了尹丽。他问尹丽怎么在学校。尹丽说来学校领一个表,明天就走了,然后又问他怎么样。他笑笑说:“差不多吧。”刘卫东又问起那个男孩,尹丽笑着说:“进步很快,现在已经不用家教了。”刘卫东也笑了笑。
晚上他在床上想了好久都没睡。第二天他本要跟李兰说些什么的,但没想到期末考试分数公布出来了。他去看了一下,自己的写作不及格,其它两门科目都是六十多分,现代汉语是六十二分。他彻底蒙了,没想到自己竟真得考成了这样。他往下面找,李兴隆倒都及格了,写作分数还不低。刘卫东在下面又找到了李兰的成绩,李兰考了全班第二名。
而李兴隆看到这个成绩,笑了,没想到自己还都能考及格。他又看到了韩丹考了第六名,想起她也一直没有怎么听过课,而经常在下面看小说,只是考试前几天非常用功,就觉得中文系真得挺宽松的。韩丹发奖学金时买了许多东西请他客,而正好他早上起晚了,又没有吃东西,就要了很多。李兰得的是一等奖学金,但不仅没有请刘卫东客,连话也没有了。刘卫东知道李兰是很伤心的,但他想也不能违背自己。这样决定了,却又想起以往的一些小小的细节透露的这个女子的细心与柔情,包括自己以前的许多旷课记录都是她让班长划去的。刘卫东就觉得自己也有些对不起她,就试图和她交谈。最后李兰终于开口了,说自己能理解他。这样一下子让刘卫东仿佛没话说了。
然后他就赶紧背写作老师临考前念的那些东西。背了好长时间,补考时总算过了。
要换座位时,李兴隆很高兴,想想韩丹,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但又觉得顺其自然就好。果然两个人没有抓到一块,韩丹还在前面,而他到了后面。他虽然很高兴,但还是对韩丹表示出了一点惋惜。
刘卫东说:“咱们还坐一块好吗?”李兰脸上的表情动了动,但没有吱声。轮到她去抓的时候,她上去了,刘卫东也跟了上去。两人各抓了一个,结果不在一块。李兰没有说什么,刘卫东想不在一块就不在一块吧,自己不能给她太多,就让她忘掉吧;自己抓到了第一排,李兰的同桌也不会跟自己换的。他又想起上次调座位李兰把他弄到她同桌时的情景。
再去隔壁寝室他看到李兴隆的墙上贴着的一张海报,是一个留着长发的乐队,乐队的名字印在海报一角:冷血动物。刘卫东想:怎么起这样的名字?这海报印有那份杂志的标志,刘卫东想到了李兴隆以前经常拿那份杂志的海报,只不过上次碰巧自己拿到了。李兴隆上次没说什么,但一定有什么的。这个乐队怎么叫这个名字?音乐一定是……冷血的?狂热的?总之一定会让人听了不舒服。
他没事干去逛音像店的时候就发现了冷血动物乐队的专辑。他看了看后面的歌名:幸福、窗外、永远是个秘密、宝藏埋藏的地方、墓志铭、昨天晚上我可能死了、很久以前、循环的太阳、绝症病人、雁栖湖。有些名字倒有点触动他,就想不知道听起来怎么样?他有点想买下来,但还是想大概都是些神经质的发泄,肮脏的发泄,就没有买。
他又来到教室的时候,把自己写的一首诗压在了李兰的书页里。诗的最后两句是:几时寒起花落尽,香气仍然忆秋风。
刘卫东在回味自己的这首诗时,李兴隆在画室里碰到了纪青。
他本来要去画室找许多余。在画室门口,他看到只有一个女生在里面,还放着一种非常特别的音乐。那种音乐荒凉、辽阔、神秘,却又有着一种宗教般的圣洁。李兴隆一下就被吸引住了,站在外面听了起来。听了一会,他走进了画室,就看到了那女生的画,果然就是他曾经看懂的画。他想说些什么或再往前走,但却没有动。那个女生也正专心地画着画,而没有察觉到他。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画,她的每一笔色彩仿佛都能够触动到他。他以前看别人的画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感觉,许多余的也一样。正看着,音乐忽然停了。那女孩扭过头来,没想到后面会站着个人,吓了一跳。她问:“你是谁?你怎么在这儿?”
李兴隆说:“我,我是来找许多余的。”
她扭过头说:“他在那边的教室里。”
然而李兴隆却没有走,说:“我可以看看你的画吗?”
“对不起,我画画时不习惯有人在旁边。”
她的话冷冷的,李兴隆没办法就走了出去。
把门带上之后,他却并没有走,站在了窗边。一会儿那音乐又响起来了。而那个女生也许看见了他,也许没看见,但她把窗帘拉了上去。李兴隆就靠在墙上听着音乐。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音乐停了,然后门打开,那个女生从里面走出来,一下看见了他。她似乎想问你怎么还在这儿,但又似乎准备走开。李兴隆就赶紧说:“你是纪青吗?”
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李兴隆笑着说:“听许多余说的。”
纪青给他说了许多余所在的教室,就准备走。他又问:“你刚才听的是谁的歌呀?”
纪青说:“Dead can dance,死者能舞。”说完这个名字,纪青就转身走了。李兴隆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下楼,才往许多余的教室走。他找到许多余,问:“你们班真得没有人喜欢纪青的画?”许多余点了点头。
李兴隆又来了几次,终于又见到了纪青,就问她可以借她那盘“死者能舞”听吗。纪青犹豫了一下,把那张专辑给了他。李兴隆便问她听过王勇的歌吗,纪青摇了摇头,他便拿出一张王勇的专辑,说:“风格有点像,借你听听。”纪青接了过来,看了一下。李兴隆忽然问:“你的画真得没有别人喜欢吗?”纪青马上脸色又变得冰冷,仿佛想要走了。他就说:“你的画是我唯一能看懂并喜欢的。” 纪青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起身走了。
李兴隆来还“死者能舞”的时候,纪青也把那张专辑还给了他。他问感觉怎么样,纪青摇了摇头。李兴隆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问她还喜欢谁的音乐。纪青看着他说:“其实我不喜欢摇滚乐。”李兴隆看着她,她却把目光转到了别处。李兴隆竟然觉得自己对她产生了更大的兴趣。
然后他就仍然往许多余那儿跑,为了见纪青。有时候能看到纪青的画,而她的画仍然让他感到忧伤、冰冷、神秘、荒凉。他想纪青一定喜欢摇滚乐,只是不喜欢某些人的。有时候他就能见到纪青本人。他碰见她的时候总是朝她笑,她也慢慢开始和他打招呼。每一次看似偶然碰到,其实都是他策划已久。后来他再和纪青聊音乐,纪青也和他聊了。他就知道了纪青还喜欢比约克、泪湖和一些冷爵士。每次聊过后,他就去找这些音乐听,再碰到她便可以继续聊。他也不再提什么“摇滚乐”,而只是谈纪青喜欢的音乐。一次纪青正在画画,他说可以看一会儿吗,纪青就没有往外赶他。他就坐在旁边看。纪青一连画了一个多钟头,他就在旁边静静地看了一个多钟头。然后纪青就问他为什么要逃课。
他说:“那些课我听不听都没有关系,我喜欢的是数学。”
“喜欢数学,却在中文系?”
李兴隆似乎是无可奈何却又自信地点了点头。
“喜欢数学还会喜欢摇滚乐?”
“这并不矛盾呀。”李兴隆注意到她看自己的目光已没有了从前的冷漠。
然后他们就在李兴隆打工的饭店碰上了。纪青和几个美术系的女生一起吃饭,而那几个女生中有认识他的,就问他是在这里打零工?又对他说一定要给便宜一点。他有些尴尬。但他看到纪青时,纪青对他笑了一下,他一下轻松起来。后来纪青对他仍像从前一样,他就很高兴。
班里的同学看着李兴隆一点一点变得比以前爱干净了,甚至爱打扮了。刘卫东也注意到了,虽然还有点邋遢,但比以前强多了。他心里存着一点疑问的时候,就在校园里看到了李兴隆跟一个女生走在一起。他想:噢,原来是交女朋友了,而那个女生也挺有气质的,身材也非常好。他想那没有什么可羡慕的,但后来又感到自己是有点嫉妒了。然后他就想:其实早就应该知道沈霞老师跟自己没有可能,虽然她始终以平等的态度对他,可以跟他聊文学聊到深夜,但人家当时就到了要结婚的年龄,自己却一点都没有想过;谁让那时候是感觉没有一点希望的青春期呢?现在似乎要好许多了,尹丽、李兰……他把南燕的照片拿出来。相片上的南燕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质,然后他就想到南燕诗里一些关于死亡和爱情的诗篇。他把照片贴在了墙上,侧过身躺在床上看着。科本的海报也仍然在墙上。
他走在空旷的校园里想:人为什么会去死呢?在教室里老师讲课的时候,他坐在第一排什么也不能干,抬头看着老师没有一点意思地讲着那些课,而他却必须呆在这里,他感觉自己就知道了。然后他就开始在底下写。
这时,讲课的老师问他:“哎,这个同学,你上课不听课不记笔记,在干什么?”李兴隆正在做题吓了一跳,还以为老师是说他,赶紧一下抬起头来,才知道老师说的是刘卫东。
刘卫东说:“我在写诗。”然后教室里的学生就发出起哄也是喝彩的声音。老师也没有说什么,也许因为自己教的毕竟是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李兴隆就想:如果是逮住自己呢?
下课时刘卫东便将自己写的诗送给了老师,老师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出去。后来刘卫东上课再写诗了,又觉得这个老师应该能够接受,他就把诗送给那个老师。班主任他当然没有送,因为以前已经送过了。
一次下课他和几个同学在窗边站,望着外面,李兴隆也过来看。他正想往旁边站,李兴隆忽然对他说话了。“你的诗发表了?”刘卫东一愣,看着李兴隆,想他如果收拾收拾也还是有点英俊的。
李兴隆说在阅览室的一本叫《诗刊》的诗歌杂志上看到了他的诗。他说:“不可能吧。”“不相信你可以去看一下。”刘卫东仿佛忘了下一节还有课,就向楼下走去。李兴隆看着他的背影想:他真得挺厉害的,诗发表在诗刊上,而且还是文学社的头头,又在中文系……后来再下课,他便仍然不怎么跟同学说话,而是戴上耳机,放着冷血动物乐队的歌。他想自己在这中文系,应该就像一只冷血动物一样。
刘卫东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渴望自己的作品发表。他感觉到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飞着,然后就跑了起来,一直跑到阅览室门外。在外面平息了一下心跳,他才拿着阅览证进去,找到了那本杂志。翻开目录,果然有自己的名字。他赶紧翻到了那一页,仔细一看,却不是自己的作品,只不过是和自己重名的人写的一首诗。不过那首诗倒也不比自己的诗好多少。他感觉到有点好笑,从阅览室出来,想到李兴隆也看诗了,该不该告诉他呢?也许不需要,虽然那首诗并不是太好。回到教室他又坐下想:也许自己真得该将每周写一封信的习惯保持下来,但是改为投稿。放学后他誊好了几首旧体诗。他觉得旧体诗毕竟写的时间长,把握更大一点,然后就寄出去了。
他给心理学老师诗的第二次课,上课前心理学老师就和他聊了聊。陈老师指出这些诗的心理因素,从潜意识中透露出的一些问题。刘卫东没想到会被心理学老师一下说中,当时就有点接受不了,觉得像是在说他心理有问题一样,便不再和他说什么。后来仔细想想,他觉得老师好像并没有多余的意思,又想到了心理学的奥妙,老师所讲的那些东西是课本上没有的。再上课时,他便问老师能不能给他推荐几本有关潜意识等的心理学著作,老师便给他写了几本,对他说:“希望它们能帮你认识心灵的秘密。”然后又对他说这些书在第三书库都能找到。
第三书库没有几个人,有人在朝外的书架上找书。他将写好了书名的字条给了那个管理员,说:“老师,帮我找一下这几本书吧。”那老师接过来又递给他说:“没有。”刘卫东说:“这是我们老师给我的书目,说这里都有。”
“你们老师找的让你们老师来。”
刘卫东一下血冲上头,想和她们争吵,却还是忍住了。也许因为面对的毕竟是比他大几十岁的妇女。他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但出来后就想一开始就是这样,到现在还是没有跟他们争一下,自己真是太软弱了。他找了个凳子坐下来,让自己慢慢安静下来。
“文学家,干什么呢?”
又是许强,和他在一起的几个人包括李大鼓也都笑了起来,然后又走了。他想自己不能发作。
刘卫东回到寝室也不怎么说话了,其实以往他是挺爱说话的,也许李大鼓也让他感到厌恶了。他选择了沉默,想自己可以是冷血的。于是他很想听听“冷血动物”的歌,冷血动物们会唱什么歌呢?他想起那盘磁带的标价是十块钱,就想也许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吧。然后他就仍去阅览室里看那几本诗歌刊物,但他发现里面真正适合自己的诗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多。第一书库里的诗集很少,难道要到第三书库借诗集?还是天天听老师讲课?然后他从生活费里拿出了十块钱买了那盘磁带。
听过之后,他彻底蒙了,这不是冷血的歌,而是热血的,身体里沸腾的热血……
李兴隆那天听过冷血动物那些歌之后,很快就从那些歌的感觉里出来了。他想了一下,想到是要去找纪青,要和她一起去散步,她答应自己和她一起散步,自己是高兴得一下从那种情绪里出来了。
刘卫东从餐厅里出来,看见餐厅前黑板报上写着风雅颂文学社要举办诗歌朗诵晚会。刘卫东觉得有点好奇:风雅颂文学社开始做与文学有关的事了?他具体看了看,觉得挺好的,就想自己还在时为什么就没有办一个文学活动?办一个诗歌朗诵会,把那些对自己影响非常大的那些诗人的好诗都朗诵朗诵……他又看了看扭回头走了,他怕在这里碰到以前认识自己的社员,自己会难堪。
李兴隆再跟许多余一起弹琴时,就又让许多余帮他编曲。许多余问他又写歌了,他说自己又瞎写了一首,也就是几个旋律,想给它们编编曲。许多余没有说什么。李兴隆说:“想把它们编成曲,弹给纪青听。”许多余就笑了。
刘卫东每次去吃饭都走另一个门,而避开放有黑板的这一个门。他有时想:自己英语还没有学好,就是不找家教的借口吗?而自己投入英语学习的时间不够吗?一直不间断地学习就行,做家教应该也能促进自己的学习,这两个可以相辅相成,周六就去。然而周六他没去,周六他睡了将近一天的觉。因为,他昨晚和黄三勇去上夜市了。半醒之后,他想再也不过这样的生活了;半睡之时他想李兰也是一个不错的女孩,最起码是个真实的女孩,还有以前她让徐云峰划去自己旷课的记录,还有那些点点滴滴的事;况且有人已经死了,尹丽也快毕业了……睡饱了,彻底清醒之后,他想李兰应该不会再答应自己了。
纪青画完画,如果是阳光很好的午后,她就会去学校的一大片草地边走走。而这时李兴隆提出跟她一块走走,她已不再拒绝,只是仍不太爱说话。而这一次李兴隆和她下来的时候,带了一把吉它。纪青有些惊奇地问是他的吉它?他说是,刚才放在了许多余那里。她又问:“你会弹吗?”他说:“会。”
两个人走到楼下,找了一块草地坐下来。李兴隆先把手指在琴弦上活动了一下,然后问纪青可以开始吗。纪青笑了一下,他就开始弹,边弹边唱。他先弹唱了窦唯的《还有你》,接着就弹唱了许巍的《我的秋天》,然后是汪峰的《美丽世界的孤儿》。这时李兴隆感觉到,纪青内心里应该有强烈的反应的,而只是在外表控制着自己。最后李兴隆又唱了一首歌,他没想到会唱得自己这么感动。纪青也仔细听着,完了以后问他这是谁的歌。
他说:“是我瞎写的。”
纪青一下子有点吃惊。
李兴隆又说:“这是我给你写的。”
纪青一下子仿佛被击中了,又控制不住自己,就趴在自己膝盖上,仿佛肩膀还有点抽动。李兴隆看着她,把吉它放下,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但过了一会儿,纪青起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