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容斋随笔(中华国学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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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东坡和陶诗

《陶渊明集·归田园居》六诗,其末“种苗在东皋”一篇,乃江文通杂体三十篇之一①,明言学陶征君《田居》,盖陶之三章云:“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故文通云:“虽有荷锄倦,浊酒聊自适。”正拟其意也。今陶集误编入,东坡据而和之②。又“东方有一士”诗十六句,复重载于《拟古》九篇中③,坡公遂亦两和之,皆随意即成,不复细考耳。陶之首章云④:“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初与君别时,不谓行当久。出门万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先醉,不在接杯酒。兰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负。”坡和云:“有客扣我门,系马庭前柳。庭空鸟雀噪,门闭客立久。主人枕书卧,梦我平生友。忽闻剥啄声,惊散一杯酒。倒裳起谢客,梦觉两愧负。”二者金石合奏,如出一手,何止子由所谓遂与比辙者哉⑤!(《三笔》卷三)【注释】

①《陶渊明集·归田园居》六诗:今校点整理本《陶渊明集》,其《归园田居》已作五首,而“种苗在东皋,苗生满阡陌。虽有荷锄倦,浊酒聊自适。日暮巾柴车,路暗光已夕。归人望烟火,稚子候檐隙。问君亦何为,百年会有役。但愿桑麻成,蚕月得纺绩。素心正如此,开径望三益”一首,见于《江文通集》卷四《杂题三十首》之第二十二首,题作《陶征君田居潜》。其诗序云:“夫楚谣汉风,既非一骨;魏制晋造,固亦二体。”其后又讲到其他诗人各自的文体,于是序末说:“今作三十首诗,学其文体,虽不足品藻渊流,庶亦无乖商榷云尔。”江淹序已声称是在学陶。江文通:名淹,见前《诗文当句对》注。

②东坡:苏轼,见前《论韩公文》注。《苏轼诗集》卷三十九有《和陶归园田居六首》。

③《拟古》九篇:《苏轼诗集》卷三十九有《和陶拟古九首》,紧接此和诗又有《和陶东方有一士》诗。此诗在陶渊明《拟古九首》中是第五首。

④首章:指陶诗《拟古九首》之第一首。

⑤子由:苏辙,见前《长歌之哀》注。

【点评】

苏轼在给苏辙的信中说:“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吾。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一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由此可知,追和古人之作始于苏轼,而苏轼于古人,独喜渊明之诗,因其诗看上去质朴无华,实则绮丽华美;看上去清瘦无光,实则丰满俊逸,这正是苏轼喜欢的自然平淡、浑然天成的诗风。这里举的两诗,是苏轼被诬诋斥先朝,而被贬至惠州时写的。其幼子苏过诵读渊明《归园田居》六首,他全部次其韵,追和了六首,因此不可能单对第六首做什么考证,误把江淹诗当作了陶诗,正可见江淹学陶之成功,亦可见苏轼作为欣赏家与考据家的不同。“东方有一士”原是陶渊明《拟古》之第五首的首句,苏轼所和,是以谯国夫人冼氏为引喻,歌颂忠孝之情的;而单独就“东方有一士”这一首所和之诗,则是有了深一层理解,他在自注中说:“此东方一士正渊明也。不知从之游者谁乎?若了得此一段,我即渊明,渊明即我也。”可见这首和诗是在进一步理解陶诗的基础上写的,既写了渊明,又抒发了自己的怀抱,识见有所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