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般若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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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半生缘·我们俩

来到酒店,还没进门,向北就看到了紧贴在玻璃窗上的安安,她头上戴着小帽子,脸上戴着小口罩,只露出两个弯弯的小眼睛,向北看得出她是在笑。向北快步冲进大门,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在她的小额头上亲了好几下。安安又伸出了她的小手说:“大姨抱抱!”向北看着她的小眼睛说:“大姨现在肚子里有个小baby,抱不了安安了,等大姨把他生出来就抱安安好不好。”

安安好像听懂了,嘴里说着:“Mimi。”

“是Baby。”

“Meme!”

“Baby。”

“Beibei!”大人们都被逗得哈哈大笑,安安蹦跳着自己向前跑去。

向南说,“安安,来之前你跟妈妈说想跟大姨说什么来着?”安安歪着小脑袋看着妈妈一脸懵懂,“请大姨去过年呀。”

“大姨,请你跟我一起回家去过年。”向北的眼泪一下子又流了出来。

门打开了,向南一家先出现了,他们身后又出现了三个人,站在那里的就是他们的大女儿,七年没见,她没有了他们印象中小少女的模样,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大姑娘,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美丽。旁边抱着孩子的应该就是她的女婿了,那是一个一看就很体面的人,正微笑地看着他们。母亲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下来,然后演变成痛哭失声,扭身朝里面奔去,没有来得及跟孩子们打一声招呼。

父亲迎了过来,“回来啦。”这句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屋子有点拥挤,不大的客厅连着厨房,摆着餐桌,椅子,纸箱子,书架上除了歪倒的几本书其余空间塞满了各种杂物,地板中间磨得锃亮。一间开着门的是父母的卧室,另一间关着门。父亲的白脸已经变得黑红,脸上有几条沟壑,拉扯着全部五官朝下倾斜了15度,人没胖,几乎没有白发,发际线也丝毫没有后移迹象。

母亲终于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向北忍不住去看她。她像一枚放了几天的桃子,稍微有点枯萎,但是依然掩饰不住往昔的美丽。皮肤细腻洁净,细长的单眼皮,短而高挺的鼻子,年轻时候的脸应该是棱角清晰的方脸,现在因为年纪渐长瘦削了,反倒更柔和更耐看了。向北有了一种莫名的熟悉,可能是来自于彼此样子当中神奇的近似,也可能是那个把自己剥离出来的身体有一种只有孩子才能感觉到的气息。向北因为自己无法抑止的古怪的亲切感感到难过,毕竟她只存在于自己被父亲责打离家出走的夜晚,天好黑,风好大,她又冷又饿在冷风里瑟瑟发抖,一边喊着妈妈,妈妈,一边流干了眼泪。也存在于第一次看到自己莫名其妙的流血而吓得在床上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的那整个下午。还存在于医生跟她说:“妈妈要是看到你这样该得多心疼啊!”的那一天,走出医院的大门,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妈妈,你为什么不心疼我?谁会心疼我?!”

向北刚生出来的时候只有五斤多,像个泡过水的小猴子。然后出了满月就已经白白圆圆有模有样了。到了两三岁的时候,在孩子堆里,她的女儿永远是最醒目的那一个。九年前,她又一次见到了大女儿,她很满意她的漂亮她的气质,但是她不满意那个跟她在一起的小伙子,像她的父亲一样,空有一副皮囊,女儿交给他,她是绝对不能同意的。而现在眼前的这个姑娘,完全是按照她理想中的样子生长的,自己值得骄傲的一切都完美地被她继承了下来,她父亲的优点她也都继承了,她选择的男人她无比中意……这么美好的女孩子,就算受苦也总是有限的吧?现在果然就好起来了。母亲忍不住笑出声来,仔细地收拾着手里那条肥胖的鲤鱼,她记得她不大一点点的时候就爱吃鱼。

满满一大桌子鱼肉海鲜应有尽有,至少十几二十样,每一样都满盆满盘,碗,杯子,各种酒堆得桌子上一丝空暇都没有,仿佛再多一点点就会流出来,掉下去。父亲招呼大家入座,他笑容满面,黑红的脸上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欢喜。大家依次坐下了,然后又无所适从地定格在那里。小黑赶紧站起来招呼,“妈,别忙活了,赶快过来坐下吧。”母亲也笑容满面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小黑说,“爸,大家都到齐了,您讲两句?”父亲一边说我不会说啥,一边站了起来:“难得一家人聚齐,还有三个孩子,喜事连连,嘿嘿,今年这年实在是太高兴了,大家干一杯吧。”向北也低着头举起了酒杯,抿了一口杯子里的水。

“姐夫,我觉得北京话特别好听,听着吧感觉有底气。”小黑说。

“咱这儿的话也好听,我一听就特乐呵。”

“安安现在一天天的小嘴儿不停地说话,一张嘴儿就是东北腔,小东北太可爱了,就跟个小喜剧演员似的,我就愿意逗她说话。”小黑说。

“还好意思说呢,专门挑那最土的话教安安,真是无语了。”向南说。

“我倒是觉得不论男女,只要有喜感都很讨人喜欢。你姐就很逗,说话很好笑。”

“我姐?秦大哥,真的吗?我感觉你这是爱屋及乌,看她啥都好吧?”

“不是吧?我就觉得她有时候特别搞笑。”

“我姐从小就不好笑,还总爱给我讲笑话,简直冷死了。”

“我给你举个例子,有一次吧,我问她什么样的人最好运,她说‘男人还是女人?’我说男人吧。她说,到了中年以及老年还有满头头发的男人最好运。”

“老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儿似的。”母亲笑咪咪的看着向北。

“姐,那什么样的女人最好运?”

“从出生就有满头头发的女人最好运呗。”向北说。

“我说那我要是没头发了你就要嫌弃我了吧?”秦朝说。

“她说,我会加倍地对你好,你已经那么可怜了,我想嫌弃也不能够了!”

“哈哈哈,姐夫,这话像我姐说的,她从小就特别善良,可有正义感了,看谁打小动物就气鼓鼓的,你知道她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吗?”

“我还真不知道。”

“是当警察,把那些欺凌弱小的人都抓起来!”

“看来她的作风一直没变呀。”

“我觉得我姐变得柔和了,更可爱了都得感谢姐夫,我敬姐夫一杯!”

“我也敬你,谢谢你陪伴着向北。”

“向北,你尝尝鱼好吃不?”母亲终于鼓足勇气把一整个鱼肚子肉夹到向北碗里。父亲也顺势夹菜到她和秦朝的碗里,堆得都快满出来了。“爸,你慢慢来,夹那么多,人家秦大哥也不知道喜欢吃不。”

“喜欢,咱们这产的东西好像特别好吃,有一种特殊的香味。”

“你看,有识货的人啊,我们这土地种出来的东西就是格外香。”父亲十分开心。

“等我们走买点咱们这的土产拿回去,向北喜欢吃,我们把上海的东北菜馆都吃遍了,可她都说不是那个味儿,原来材料都不一样,味儿能对才怪。”

“好好好,她最喜欢吃豆角,我跟他妈正好冻了一些,走了都拿走,还有苞米,这孩子就爱吃这些东西,这豆角啊外面根本买不到。”

父亲喝醉了。明明酒量极浅,却又敬人又自己找酒喝,饺子还没上来他就有点醉了。母亲推推他,“清醒清醒,还没吃饺子呢,孩子们都还好好的,你却醉了像什么话啊。”“啊!”父亲头一扑楞又坐正了。“你要不去阳台上开开窗户清醒清醒吧。”父亲身体不听使唤地站起来,小黑和秦朝赶紧也站起来扶住他,往阳台去了。

“爸还行吧,实在不行躺会儿。”小黑说。

“我没醉,我就是太高兴,喝急了点。”

“小秦啊,好女婿,看到你我是真高兴啊,这么些年了,高兴啊,高兴!你们结婚了吧?”

“我求婚了,她也答应了,但是我们还没领证,向北说等生了孩子再去。”

“哎呀挑一天就把证领了嘛,有啥难的,是不是在我们这也能领啊,她户口在这儿呢。”

“可是我们没带户口簿。您放心,我会争取尽快的。”

“以后我这个孩子就拜托你啦,她有时候任性还倔,你多包涵,千万别跟她一样的,她从小到大没享过福,跟着我吃了不少苦,以后你就让她过得好点吧,我先谢谢你了。你放心,我和她妈保证不用你们管,不给你们添一丁点麻烦,将来我们有个马高蹬短,不用你们操心,也不用你们花钱,你就让我们自生自灭。不给你们添麻烦……你只要好好对待她就行了,我们家这个样子你也都看到了,千万别因为这些嫌弃她。”

“向北的确受了很多苦,她没有被好好地爱护和照顾,一个孩子应得的她几乎都没有得到过,这个遗憾恐怕永远也弥补不了了……但是这跟给您二位养老是两码事,我保证照顾好二老的晚年。”

“你说得对,她受苦啦,我没养她小,也不奢望让她养我老……你就好好对她我就万分感激啦。”

向南一家睡了这里,可是向北却坚持要回酒店去,母亲急了:“这大过年的哪有在外面晃荡的?还带着身子,你就听我一回不行吗?”向北不出声了,秦朝说:“阿姨,我们就在这儿睡了。”父母坚持要把卧室给向北一家,秦朝坚决不答应,最后秦朝跟小黑睡在了客厅的沙发里,向北和向南带着孩子睡在了另外一间卧室里。

又跟大姨睡在了一起,安安乐得嘎嘎的,她像小鱼一样脱了衣服自己钻进了大姨的被窝,滚来滚去,大姨搂住了胖嘟嘟的她的小身体,使劲地亲着她的小脸蛋,“哎呦,我的大外甥女宝贝呦,你怎么那么可爱!”恩恩却不乐意了,伸出小脚丫踢着安安,安安也不生气,用小手把恩恩的小腿压下去,说:“好妹妹,妹妹乖啊。”向北搂住了安安:“安安怎么那么懂事啊,懂事的孩子真是让人心疼。”“懂事不好吗?有什么可心疼的。”向南想道。她就揽住恩恩,“恩恩啊,跟姨姨睡好不好?”“不。”恩恩晃着脑袋。向南的心里不由得一阵失落。安安又不肯睡觉了,跟大姨又唠又闹,乐得嘎嘎的。“我告诉你小心点,要是踢到大姨的肚子看我怎么收拾你!”安安伸出胖嘟嘟的小手,轻轻摸摸向北圆圆的肚子,“我也是从肚子里来的,我知道!”她奶声奶气地说,把向北向南都逗笑了。

向南向北聊起小时候的事儿,可是安安总是不停地说着话,妈妈一说话,安安就说:“妈妈,你别说话了,我和大姨说。”“你要跟大姨说什么呀?”“大姨给我唱歌。”向北就唱起了自己唯一会唱的摇篮曲。安安瞪着小眼睛看着她,说:“不好听。”向北被她逗笑了,她也笑得咯咯的。“大姨不会唱歌呀,大姨给你背一首诗吧?好不好?”“好。”

向北念了几遍,安安竟然就背了下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虽然她还不知道自己咿咿呀呀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却有一种快乐的感觉在她胖嘟嘟的小脸蛋上洋溢。从那以后的几天里,小安安走路,玩,吃东西,看到人的时候,总是一直在背着这首诗。

母亲想去客厅看看“受着委屈”的秦朝。可是终归是两个女婿,她不好过去,便对父亲说:“哎,你去看看小秦睡得舒不舒服。”父亲睡得天昏地暗,哪听得到她。母亲睡不着独自坐着悲喜交加。这一辈子她自己总结下来就是受尽委屈。结婚前,她对他有八成的满意,他虽然并不高大威武,但长得极帅,对她又特别细心照顾,某一天,她确定找到自己理想中的完美男人是无望的了,便决定跟他结婚了。结婚后,他跟恋爱时一样对她好,她发现他更多的缺点,比如懒惰,懦弱,有任何事情都指望着他妈,什么事也都要问过他妈才真正踏实。但是她也发现他的一个优点,对自己好,一盘子排骨他能做到一口都不吃,上顿下顿热了留给自己吃;他有多少钱都给自己花,他好像什么需求也没有,他的世界里也只有自己,位置高高在上,连孩子也不能替代。她在不断地平衡这个男人的同时依然怅然若失,渐渐地终于开始把别的女同事口中那种最没有出息的男人往自己丈夫身上套。

婚后一年多就有了孩子,她忽然觉得自己从公主变成一个喂奶工具,每个夜晚要起床数次,喂奶换尿布,虽然他总是争取第一时间起来换尿布或者陪着她,可却一点也不能减少她的疲惫,八个月给向北断了奶,可还是没有办法睡一个完整的觉,她快累疯了,钱也越来越不够花,更让她疯了。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她,照顾她,但是她知道那是他强迫着自己,违拗着自己懒惰的天性,敷衍的陪伴没有让她得到慰藉,他也开始抱怨,烦躁,只是他从来不对自己发火,但是其他任何事都能惹他不高兴。女儿不爱睡觉,中午晚上两遍哭闹不止,丈夫不高兴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她觉得除了一个一天到晚哭不停的孩子,她什么也没有了,她都不知道她到底是为什么哭,在哭些什么。

某一天,孩子终于睡着了。坐在镜子前,想怀着享受的心情,她想安度一下一个人的世界,忽然,她被镜中人吓了一跳:蓬头垢面、脸色憔悴,身上破旧的确良小花睡衣邋遢地敞开着,胸部下垂,胸前的痱子已经连成了一片红,又疼又痒,她引以为傲的皮肤就这么给毁了……她的心底忽然一阵恐惧,这难道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不能由着自己这么毁灭下去了……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母亲对向北极尽宠溺,不管多缺钱,给她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不管她怎么哭,她都再也没有吼过她,没有厌恶她。她三岁生日的第二天,她跟丈夫摊牌了。然后她离开了那个让她窒息的家。那个时候,她着魔了一般,别人怎么说有什么重要?就是要去追寻自己的人生和价值,人生一次,她不想白活。两年后她回家跟他办理了离婚手续,同时还带回了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那就是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