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度·春节要来了。这是秦朝跟向北共度的第一个春节，向北想着怎么能让秦朝感觉热闹些，可是她全家人热热闹闹过年没什么经验，印象中就是所有人每天吃吃喝喝，因此她就让李大姐帮忙采购很多食物，还请李大姐帮忙采购一些喜庆的东西，李大姐说没问题，一定让你们家热热闹闹的。向北问秦朝的过年有啥意见，秦朝说：“要不我们回北京过年吧。这些年在上海也好，在海外也好，不是在冰天雪地里过的年感觉都不算数。”向北不说话。秦朝说：“北京过年年味儿足，加上我爸我妈，还有孩子，也算是团圆了，人多热闹热闹。我带你去后海滑冰，我滑，你看着。”向北也怀念北方的冬天，干冷，天格外的高，大地一片灰白。“我不想去。”“为什么？”“我跟你的父母不熟，我们的事他们也不清楚，一回去就过年，我礼数也不懂，万一他们不喜欢我，反倒要害得他们连年都过不好了。”
“你想多了，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秦朝嘴里这么说，但是他心里很明白，向北的推测多半是正确的，尤其是母亲。“我听你的，你想怎么过，咱就怎么过。”
“那就将就一年，过年我们就回北京过。”
“咋就将就了？咱们俩，还有俩孩子，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有比这更美满的新年吗？”
“就你嘴甜。”
“心更甜。”
“那我就瞎准备啦。年三十出去吃？”
“不！在家吃才有氛围。”
“李大姐要回家张罗的。”
“不是还有我呢吗？”
“过年的菜你会做啊？”
“过年的菜跟平常的菜有啥区别啊？”
“倒也是，随便弄点就行，就是我不能跟你喝酒了。”
“等孩子生出来，咱俩喝个痛快，一醉方休。”
向北哈哈大笑，怎么感觉你比我还馋。
“跟你喝完大酒我都不爱跟别人喝了，跟你喝才有意思。”
“那且得等着呢，你找老穆来过年吧，一个外国人在中国，人家都过年，他怪没意思的，你陪他喝点。”
“也行，我问问他。咱俩的事老穆可真是没少操心帮忙。”
“你跟他那么好，就算没帮过我们，也应该的。”
“哼。他天天惦记着来咱家来看你，我都给拒绝了。”
“你的家都不让朋友来的吗？”
“不想让他来。”
“他得罪你了？他不是你的好朋友吗？你不是喜欢外国人的简单直接吗？”
“他已经不像外国人了，已经很滑头了。”
“天天稀奇古怪的，过年让他来吧。”
“行，这老小子得乐个半死。”
向南打来了电话。向北跟秦朝和好，她是最高兴的人，眼看新年来了，她希望姐姐可以回去过年。“姐，这么多年了，回来看看吧，我生过孩子，也可以照顾照顾你，回来你就多待些日子，在家生也行啊，不管咋说有个娘家人。”“我考虑一下吧。一是我的身体不知道能不能长途，二是，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向南不再强迫她，只是一直不停的跟她聊小时候过年的情景。奶奶的红烧大鲤鱼刚刚端上桌小弟弟猫便奋不顾身地冲到桌子上一口叼住了盘子里的鱼，奶奶打它它也死不放口，向北就喊叫：“奶奶，你别打小弟弟啊！”奶奶赶紧住手：“好好好，不打不打，吃就吃吧！”两个小姑娘就开心起来，一桌子的饭菜根本吃不下去，只是一次次地干杯喝“大白梨”。喝了一肚子之后，就惦记着往外跑了，穿着笨重的棉袄棉裤，上衣兜里装满了瓜子花生，跑到外面去大街上，在爆竹的废墟堆里寻找没有烧着的，捡回来用纸包起来，奶奶给一人买了一卦小鞭儿，可是她们舍不得放，想放鞭的时候就拿出捡来的小鞭放，小小一声响她们就又笑又跳……她们不知道听谁说过年可以一整晚不睡觉，从外面跑回来，奶奶正在包饺子，她们就求奶奶，大的说：“奶奶，今天晚上我不睡觉！”小的马上跟着：“就不睡觉！”奶奶笑呵呵的答应，“好，不睡，只要你们不犯困，奶奶和爸爸就陪着你们清醒一宿。还没熬到吃饺子，两个小家伙已经眼皮打架了，奶奶让她们洗脸，给她们把小辫重新梳理整齐，化好了冻梨冻柿子给她们提神，吃完了饺子，奶奶收拾完回到里屋，两个小丫头已经歪在那里都睡着了，奶奶给她们盖上棉被，也躺下睡了，那一晚上是不会熄灯的……忽然电话那头传出了向南陡然提高的声音：“别抢手机啊，打电话呢！”“我让你别抢听到没！”然后便传出了安安的哭声，向北急了，赶紧说：“安安啊，别哭，你怎么啦？”电话那头传来了安安的声音：“大姨，想大姨了。回家。”向北的眼泪一下子涌满眼眶：“安安啊，你那么小，竟然还记得大姨？”“记得。大姨下个年回来吗？”“回。大姨回家陪安安玩。”安安不哭了：“现在就到了吗？”“过两天就到了！”
秦朝咨询了大夫说可以坐飞机，然后便开始着手准备给所有人的礼物，包括给小黑的父母也买了礼物，方方买好了三天后的机票。两三天时间里，向北一直处于紧张忐忑当中，但回去这事她似乎已经不再想改变了。
车子从机场出来一路奔驰，是向北记忆中的晴朗的冬天，道路两侧厚厚的积雪上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光秃的树干上筑着喜鹊窝，雪地上留着小动物的爪印，有黄鼠狼，兔子，也有各种鸟，最小的是小老鼠的。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在窗外迅速倒退，恰似时光在闪回。
奶奶是地主家的小女儿。但是并不是电视剧里演的那种，他们一样起五更爬半夜，每次干活都要走在头里，手跟长工、短工一样糙，夏天晒掉一层皮，冬天屋子里冷得能冻破水壶，每个人手上都是一样的冻疮。奶奶也从小吃苦耐劳，心灵手巧，屋里地里一把抓。17岁时，她嫁给了19岁的丈夫，普通人家的普通青年，但是勤勉，孝顺，温和，奶奶嫁过去便跟丈夫一起兢兢业业勤勉持家，夫妻恩爱孝敬公婆，家里添了二男一女，小日子和和美美。
25岁，丈夫突然撒手人寰，除了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瞬间奶奶一无所有，她下地干活，给人家缝缝补补，洗衣做饭养活三个孩子。小时候因为一场大病，奶奶抽上了大烟，大烟是自己家里种的，现在男人没了，孩子太小，连饭都吃不上了，大烟是万万不能抽的了。奶奶决定戒烟，她找来邻居两个壮小伙，把她绑起来倒吊在房梁上，大大小小的孩子吓得在底下哭，最大的男孩子说：“娘，你这是干啥呀？！”她说：“别哭，娘要养活你们就必须得过这一关！娘蒸了一大锅窝头，你们饿了就去锅台上拿着吃。困了就睡觉，海儿，你带着弟弟妹妹听到没有？不要管娘！”七天七夜过后，奶奶彻底戒掉了大烟。人人都夸她头一回见到能把大烟戒掉的，奶奶轻描淡写地说：“除了饭戒不掉，别的有啥戒不了！”
秋天，粮食收成下来，胡子趁夜进村挨家抢粮，奶奶把粮食藏起来，说：“粮食我一粒也不会给你们，我要养活我这仨孩子，你们要是还讲仁义就走。”胡子恐吓她她不理，胡子急眼了：“不信还对付不了一个女人家了！再不说就把你吊起来打！”奶奶不理，胡子真的把她吊在房梁上，拿马鞭子抽，一道血口子立刻出现，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喊着：“娘，我们不饿，我们不吃粮食了！”奶奶却说：“你们要是英雄好汉就把我打死，要是不打死我你们就走，粮食一粒也不给！”胡子也是生计所迫的农民并不那么穷凶极恶，丢下一句：“别的娘们早吓尿裤子了，你是女中豪杰，留着你的粮好好养活孩子吧！”扬长而去，奶奶收拾收拾继续过日子！但是却留下了一个后遗症，就是睡觉的时候怕声音，但凡奶奶睡着了，哪怕一根针落到地上，奶奶听起来也会像响了个炸雷，向北、向南常常害奶奶从熟睡中一跃而起。
三个孩子长大了，谁说能帮着家里做点事了，但是饭量也大得惊人，奶奶为了养活他们拼尽了全部力量，节衣缩食困苦不堪，可是却坚持要他们读书识字，她说人活着不能睁眼瞎，读书才能明理，这一辈子才有盼头。为了他们的学费，奶奶除了种地、缝补、给人洗衣服之外，又托人寻了另外一份工，伺候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先生，冬天气温低到零下四十多度，老人已经失禁，总是拉尿在床上，有限的柴火只能给老人烧炕烧水擦身，洗洗涮涮只能都用刺骨的冷水，手生了冻疮得不到医治后来溃烂的露了骨头，同时还得了至去世都没有治好的牛皮癣。可是就算是那样，她都没有停下来，活做得一点不少，一点不差，直到把老先生干干净净地送到入土为安。
后来在舅爷的邀请下，奶奶举家搬迁投奔哥哥。在哥哥的张罗下，40岁改嫁，42岁生下了父亲。大儿子到了就业的年龄，奶奶说：“娘给你联系好了，你去找你的亲大爷。娘跟她说好了，他们那铁路上招人。”
“娘，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跟你一起照顾弟弟妹妹。”“去吧。你大爷那里虽然是小地方，但是能有份铁路上的工作，你就有着落了，多学点东西，过几年，你要是有那个能力，再谋求别的发展，如果你觉得自己没那个能耐，就踏踏实实做这份工，这辈子就算有着落了。”
二儿子奶奶让他去当兵，验上兵的当晚，奶奶包了饺子，“在部队上好好干，你聪明又勇敢，娘放心，多学文化，部队是个锻炼人的地方，你就给自己奔个好前程吧。娘和家里不用你惦记，你好好在部队上表现，做事早来晚走，宁可让身体受苦别让脸受热！”老二果然成为了一个优秀的军官，后来转业做到了一县之长。不过当他功成名就，娶了媳妇，离得远，工作忙，老婆家里七八个兄弟姐妹，他忙于那个家，很少顾到自己的娘。奶奶不介意：“孩子养大了，就该自己飞。他让我去我不愿意，让他来也不可能，他不让我操心，就是孝顺孩子。”
爷爷是个文化人。所以父亲不但有个好听的名，还有字，从小到大穿着打扮，吃的用的都比同龄人更像样，加上他长得好，一直一群孩子里最出挑的，只是他不满十岁的时候爷爷又去世了。奶奶一个人照顾这个小儿子，在那个艰苦的年代，他还是没有受过一点苦。他要工作了，奶奶和舅爷托人给他找了两个工作，一个是警察，一个是做工人，到底要做哪样，父亲说，我听娘的。奶奶给他选择了做工人，因为工人安全，没有风险。父亲找到了他喜欢的姑娘。奶奶其实是不同意的，但是她没有说什么，说你觉得好，那你们就好好过吧。后来母亲离家离婚，孩子又丢给了奶奶，奶奶依然乐观勤勉，养大了两个孙女。奶奶生病之后，唯一一次跟向北说过：“奶奶这一辈子宁让身子受苦不让脸受热，不贪吃不懦弱，与人为善，天不怕地不怕，唯一的失败是对你爸爸过于娇惯，也过于护着他了，导致了他一身的毛病，半生都不幸福。这件事奶奶错了。他后半生还有希望，那就是你和二宝，你们给他争口气吧。”
7年已过，向北还是找得到奶奶的墓地。墓碑周围荒草丛生，奶奶的名字孤零零地立在冷风里，白雪皑皑，风声呼啸，隆冬的大地上孤独清冷，天空旷得没有尽头。向北费劲地在奶奶的坟前跪了下来：“奶奶，我回来了，你的大宝已经是妈妈了，要是您能见到我的孩子该多好啊。奶奶，我每一天都想你。”秦朝也跟着跪了下来，他尊重这位平凡伟大的老人，更感谢奶奶，他也要在奶奶的坟前默默地诉说自己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