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般若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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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花影重门·赤子

赤子·一个干瘦矮小的老太太手里牵着一个胖胖的小女孩,背后背着一个胖胖的小女孩。三个人走在盛夏午后的田埂上,小女孩一蹦一跳,身后跟着一只四蹄踏雪的黑猫。高高的蓝天下,白云在慢慢地流动,世界安静极了,仿佛只有她们几个,小女孩捏黄豆的豆荚,捉蝴蝶,捉蜻蜓,捉蚂蚱。地里一片绿油油,茄子、豆角、毛豆、西红柿、黄瓜,新鲜的果实挂满了枝丫。

“大宝,别捏豆子啦,去摘柿子吃吧。”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走进地里,摘一个柿子,又走出来,用小裙子的前襟擦一擦,递给老太太,“奶奶吃”。

“奶奶不吃,大宝二宝吃吧。”说着奶奶把一个柿子一分为二。

“奶奶吃,二宝咬不动。”

“能咬啦,咱二宝又长了两颗小牙啦。”“二宝啊,吃那个柿子的肉,把皮吐出来。”

二宝吃得比大宝还飞速,一边吃一边吐,一边说:“这么大皮。”

奶奶笑起来:“这个小家伙不得了呢。从小到大,不论吃柿子吃葡萄,从来没有吞过皮呢!”

有人路过:“陈姑奶,带孙女儿吃柿子呢。”

“是呀,这俩孩子都不爱睡午觉啊,我带她们出来溜达溜达。”

“姑奶呀,我家地里的瓜熟了,带孩子去吃吧。”

“不用了,不用了,这孩子就是爱吃柿子,所以呀,我就种几垅柿子。”

“奶奶,我也乐意吃瓜呀。”

“好孩子,你的小肚皮吃柿子填饱了没?得留点肚子,奶奶回家还要给你烙饼吃呐。”

“哦哦哦,真的呀,我要吃糖饼……”小胖姑娘一溜烟儿地跑去跟她的猫玩追蝴蝶去了。

“姑奶呀,这几个瓜都是主根儿上的,可甜了,拿回去给孩子吃吧。”

“哎呦,那谢谢啦。孩子追胡铁儿去了。”

“这俩孩子可真乖呀,太招人喜欢了。”

“是呀,有了南南北北两个小家伙啊,我就不怕烦闷了,这个大的,都能给我当小跑腿儿了,啥活都能干。”

“是呀是呀,姑奶好福气呀,虽然你家大兄弟不常回,可有俩孩子陪着,真挺好的。”

“奶奶,你看小弟弟抓的蝴蝶呀。”孩子的小胖手里捏着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

“哎呦,真好看,回家奶奶给你养罐头瓶子里啊。”

“嗯,可是她好像不会飞啦?!”

“膀子给猫抓坏了。”“北北呀,你热不热啊?”

“热死北北了,奶奶。”

“那咱们回家吧。这几个瓜你拿着,赵大婶给的。”

“哦哦哦,回家吃瓜去喽。”小姑娘只想着接瓜,一撒手,蝴蝶歪歪扭扭地飞走了。

“用井水拔拔再吃,才甜呢。”

“奶奶我拿不了呀。”

奶奶把瓜兜在小姑娘的裙子里,哈哈大笑,“好了,扯住了裙角,就这么走吧。”小姑娘身上虽然挂着沉甸甸的好几个瓜,却还是东跳跳,西跑跑,猫也一路东看西看,老人跟在后面,慢悠悠地走着,小姑娘从田地边采了凤仙花的果实,

“奶奶,给我戴耳坠!”

“好好好,戴耳坠。”

“哦,戴耳坠喽。”

“北北,你采点花儿来,奶奶回家给你们染红指甲哦。”

“哦哦,北北要结婚啦。”

南南也长到了调皮捣蛋的年纪,天天跟在姐姐屁股后,没一会儿就满脸泪花花的跑回来告状:“奶奶,姐姐跑的太快了,我跟不上,我喊姐姐她也不等我,呜呜呜……”

“二宝乖不哭啊,等会儿她回来奶奶就批评她,奶奶让她陪你玩哈。不哭不哭,奶奶给你烙饼好不好?”

“好。我要吃糖饼,奶奶。”

“好好好,奶奶给烙糖饼。”

“奶奶,不给姐姐吃好不好。”

“好好好,就给我二宝吃,不给姐姐吃哈。”

“嗯!”

姐姐回来了,“奶奶我饿了!”

“饼好了,洗洗手就能吃了。”

饼端上来,奶奶遵守诺言给向北拿了油饼没拿糖饼,向南小眼睛眨巴眨巴,想了一下,用小手拿起一个糖饼放到姐姐碗里,“姐姐,这是糖饼,可甜了,你吃吧。”奶奶在旁边眉开眼笑,“哎呦,我这二宝可真乖呦,知道心疼姐姐,奶奶亲一个。”“奶奶也亲亲我大宝。你们俩慢慢吃,别烫着,吃完了奶奶给画小人儿。”听说画小人儿,两个小家伙开始往嘴里猛塞。

奶奶用握毛笔的姿势握着铅笔开始画小人儿,那是向北和向南在大街上没见过的美人儿,头上梳着大大的发髻,插满花,可好看了,只是奶奶越画越小,一个头像脸盆那么大,画到脚却只有拇指那么大了,奶奶忽然笑起来,向北和向南也跟着咯咯大笑,忽然一个东西掉在画纸上,奶奶把假牙笑掉下来啦!

13岁的向北和10岁的向南回到城里上学,很快向北发现家里的这个爸爸跟她记忆中的爸爸不是一个人。他的样子依然那么好看,鼻梁高挺,眼睛大而细长,一张窄脸长短适中,腮骨到下巴的线条弧度清晰棱角分明,但是却不会笑了,也不会说话了,看她也不再像从前长长久久地看着,只用短短的目光扫一下。下夜班回来倒头就睡,上白班的晚上她们会在客厅厨房或去卫生间的路上看到他,他就在自己屋子里躺着。慢慢地他不再给她们做饭了,也不给她们洗衣服……她们俩变得又脏又破,衣服短小发白,方口布鞋大母脚趾顶了出来,从春天穿到深秋,书包角都磨破了,学校的家长会从来没有人来参加,连老师也习惯了试卷上没有家长的签字……

向北永远也忘不了自己第一次走进厨房。向南饿得竟然哭了,可是她再也没有钱给她买麻花,买饼干了。她在厨房里四处翻找,终于找到了米,她会想着奶奶做饭的样子,把米洗了洗,然后跟很多水一起放进了锅里。闻到了米香味,她俩迫不及待地打开锅盖,向南在她周围转来转去,“姐姐,能吃了吗?饿死了!”做出来是一锅不知道是粥还是饭的东西,她给她盛了一碗,向南伸手来接,两双小手都太激动了,碗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一碗热乎乎的粥饭扣在了向北的脚面上,她痛的大叫一声,向南立刻又哭了,向北甩着脚把饭粒抖掉,脚背的皮也跟着掉了,她也疼的哭了……父亲进门了,看到她们一起在哭地上一片狼藉,厌恶的说,“都憋回去,别哭了。”向南立刻收声了,可是向北却哭着说:“爸爸,奶奶呢,我要奶奶!奶奶!”父亲忽然飞起一脚踢在她身上,“别哭丧了!我还想要我妈呢!”向北被踢傻了,顿时不哭了。父亲哼哼唧唧地回到他的房间把门摔上了。

向北爬起来,把地上收拾干净,又给向南盛了一碗,也给自己盛了一碗,他们俩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又各自盛了一碗,吃饱了。向北忽然想到爸爸可能也没吃饭,就盛了一碗端到爸爸的房门口,“爸,你吃点饭吧。”爸爸没出声,她走进去,把碗放在床边的柜子上。父亲看了她一眼,端起碗吃了一口,然后呸的一声吐在了地上,“这饭都没熟咋吃?出去。”“我跟妹妹就吃了。”“出去!”

向北怕做饭,怕点那个煤气罐,向南胆子倒是很大,可是向北不允许她碰那个东西。或许是因为太恐惧了,某一次那个圆筒真的发生了爆炸,万幸的是只有少量的气,还是着了火把半个厨房烧得焦黑,面对着吓得只剩瑟瑟发抖的向北,父亲甩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跟着就是一脚直接把她踹到了墙上。

“怎么不把你烧死!”表情比日常更狰狞,咬牙切齿厌恶至极,向南吓得哇一声哭起来,可向北却没有哭,在那一瞬间,她感觉得出自己的心变硬了,脸上也结了冰。从此以后,向北再也不怕点煤气罐了,每次点煤气她都希望那个煤气罐爆炸,把她们一起炸飞。向南却学会了笑,父亲说什么她都是笑着答应着,父亲一回家她就赶紧颤巍巍地跑过去递拖鞋接衣服,小跑着从厨房端饭菜出来。

后来他们俩都习惯了这种非打即骂的生活,不知道何时就会飞过来一脚,甩过来一巴掌,如果他真在吃饭,那么一双筷子就会敲到向北的头上,打骂向北成为了父亲上班,吃饭,睡觉之外的第四项重大任务。向北离家出走过,跟他对峙过……她仇恨的眼神反倒激起了他更强烈的仇恨!渐渐地向北不再吃他的饭,不用他的钱交学费,她开始自力更生,只为了尽可能少或者再也不要见到他!

终于上大学,离开了家。无数个周末,她从来没有回过一次家,她拼命地打工赚钱,除了自己的生活费,剩下的会给向南,她们俩总是约在餐厅里见面,给向南买一些好吃的,而她自己就大概吃两口。“向南,你一定要自己照顾好自己,知道吗?不管多忙,三顿饭要准时吃,没有钱就告诉姐姐,你现在正在长身体,千万别省钱知道吗?”向北每次都这样叮嘱向南,可是下一次见到的向南依然瘦削,穿的永远都是那一件破衣服。她又拼命地攒点钱给向南买衣服,因为害怕她太不合群连个朋友都没有,她已经那么孤独了。

“我19岁的时候,他踢了我最后一脚,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家。现在想想一生从来都没有那么痛过,好像就连手术,就连死亡都没有那么痛。”

秦朝紧紧抱着她。

“我是不是常做错事?说话也很古怪?我一定有哪里是特别让人讨厌,很多人讨厌我……”

“那不是你的错!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珍贵。从今以后你有我,我会保护你。”

“别对我太好了,我会害怕。”

“很久以前,我也有很多恐惧,有个人告诉我,去做让你恐惧的事情,也许不能每次都赢,但是却不会害怕了,慢慢地甚至渴望有更多的挑战。这也是我想告诉你的,我们一起试试好不好?”

“谁告诉你的?”

“我爷爷。爷爷告诉我他年轻时候的恐惧,那是生与死,他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他说是那种战胜最终帮他战胜了死亡,越怕死,死得越快。生和死对于一个少年来说很遥远,只是按照他说的那么去做,等我真正的懂得了爷爷的意思的时候,他却不在了,很多特别的时候,我都很想好好的跟爷爷喝一顿酒,跟他好好聊聊,聊聊人生,聊聊爱情……我真正想谈知心话的男人,其实就只有他一个吧。”

“听说爷爷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爷爷教给我最多的就是怎么做人,还有很多规矩,其他的事情直到去世他一个字都没有跟我讲过。我从来都没发现我的爷爷跟别人的爷爷有什么不同,他真的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老头,有时候脾气很坏,尤其对我爸爸。但是却从来不对我发火,对周围的人也随和得不得了,不管是街坊还是保姆。

现在想想,我父亲好像的确很欠骂,每天都不知道在忙什么,他每天好像都忙忙碌碌有很多大事在做,可是爷爷却总是说他不务正业,爷爷好像是希望他做一个踏实的知识分子,可是他好像总是很浮躁。现在想想大概是爱之深责之切吧,爷爷应该很爱他的小儿子。奶奶则很溺爱他,总是袒护他,爷爷会连她一起骂。而我母亲呢,反倒很有事业心,她永远是最苗条,最时髦,最优雅的,而且她的业务也很好,反正她每一天都在忙着活好她自己。他们俩爱我,我能感觉到,只是他们只会养尊处优习惯了,就连自己的孩子,也不可能让他们亲力亲为照顾琐碎生活,只是觉得在上学啊,就业啊,婚姻啊这种大事上帮我创造最好的条件就够了。”

“但是你不得不承认,血缘就是血缘,长大点懂事之后,我自然就跟父母变得更亲了。他们也老了,变得很依赖我,因为没有别的人可以依赖。但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原来你也是孤单的人儿一个啊。”向北用手揽住他的腰。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你离家那么久,也错过了你儿子的成长。”

“在我心里,他很宝贵,可是还没有宝贵到为了他去放弃我的人生,这大概就是男人的自私吧,不知不觉地,我还是走上了我父母的那条路,可能还不如,他的人生大事我想根本不需要我参与了。”

“可是在他心里会因为有你的存在而安心。”

“向北,我们明天去医院吧。”

“干嘛?”

“上次那个医生的诊断已经那么久了,你还这么年轻,说不定早恢复了,我们再去看看医生,还有中医,咱回北京看中医去。”

“何必强求。是我自己造了孽,我得受着。”她轻轻地说。

“我无比希望这世上多一个人爱你,最好是一个孩子,他可以跟我一起治愈你,你还年轻,答应我不要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