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灵魂潜入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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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灵魂潜入向日葵

晚上,橙色的云朵在总统府顶上气象峥嵘,映衬两面旗。左手是俄罗斯三色旗,右手是图瓦自治共和国黄蓝两色旗,象征河流的蓝色从黄土地流过,很实在。总统府巍峨高耸,四层。这是他们国最巍峨的楼。这里找不到挤压人的太高的楼,实在。

总统府因为是总统府吸引我时不时看一眼。我手边还有一张照片:前景旅舍阳台,放一杯绿茶,我喝的;中景一排杨树,大叶杨;远景飘两面旗的总统府,国徽是一个蒙古人乘马飞奔。

晚上,总统府门前寥落,没哨兵。我一看就揪心,总统府怎么能没警卫呢?结论是:总统下班了,所有职员都下班了,楼里没人。黑黝黝的总统府,偌大的图瓦国只有我用一双眼睛为它守卫。

平常,各式各样的人,有的一看就是山区的牧民,慢腾腾走进总统府,倾诉,也有问天气和寻找走失牲畜的,很家居。旅舍服务员说,总统爱到百货大楼蹓跶,背手看各类商品。另一个服务员说,头几天,总统坐在列宁广场长椅上吃冰棍,一位国民说总统穿的西服不讲究。总统不高兴,请四五位过路人品评,大家说西服好,扣子也好。总统赞扬了每个人。这是现任总统,前任总统打猎从马上摔下,带着重伤走入天国。

早上九点起,一个礼兵在总统府门前廊柱间漫步,肩扛一杆步枪。用望远镜看,枪托雕刻花纹,枪管缠绕紫色的牵牛花,很可爱。礼兵制服袖口和下摆绣的是蒙古人喜欢的云子图案。图瓦人家家供奉成吉思汗。礼兵右手把枪,步履如蒙古牧民一样蹒跚,像参加婚礼,很家居。这时,他立定敬礼。可能是总统来了,我挪移望远镜寻看,没人。对面是歌剧院,中间的广场有放转经筒的亭子。没人呀?礼兵还在敬礼,抬下颏。向谁敬礼?他练习敬礼?不对。礼兵怎么会在总统府前练习敬礼?礼毕。礼兵接着扛枪蹓跶,偶以手指捻腮旁胡须。他又敬礼,刚才向南,现在向北。哪里有人?柱子、台阶和空荡荡的广场。他会不会向蚂蚁敬礼?我调整望远镜看地上。一只黄猫走过,半拉脸和高翘的尾巴是白色。它从南往北走,脚步轻佻,没搭理礼兵。

哎,这个事太蹊跷了。我跟同伴讲,他们说那不可能,总统府礼兵怎么会向猫敬礼,这种说法对人家不尊重。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广场。

我坐在列宁塑像下的长椅上,等猫。

猫来了,白尾巴黄猫,领四五只扈从,黑的、灰的,它们由北边叶尼塞河边往南漫步。猫漫不经心走上总统府的台阶,嗅嗅地下的树叶,用爪子拨动。

礼兵没反应,不知是不是昨天那人。可能每个礼兵对猫的态度都不一样。礼兵向南面踱步,眉眼因阳光照射而蹙紧。他转身见到猫的队伍,立定敬礼,对着它们屁股,目送远行,礼毕。正是昨天的礼兵,腮边卷须。

我心里喜悦,冒出一个念头;图瓦人是崇猫的民族。马上觉出不确切,广场上的行人对猫均熟视无睹。抑或图瓦军队是崇猫的军队?不可靠。我抑制不住这份好奇心,向礼兵走去。我知道对执勤的士兵不能搭讪甚至不可接近,况总统府乎?试一试。我带着笑容,拾阶走近礼兵,敬礼,他微微点头还礼。我问他懂不懂蒙古语,他说刚好懂一点,家乡是图瓦南部靠近蒙古国的地方叫恰尔基。我指远去的猫群——为什么敬礼?

他说,因为猫有灵魂——“孙思贴”。

灵魂?当然应该相信猫有灵魂。骆驼、马和燕子也可被赋予灵魂,为什么向猫敬礼呢?

礼兵说——向大官、首领、老爷,向他们致敬。

我说“喵”?

他说是的,“喵”正是大官、首领、老爷。

没法唠了。语言混乱让通天巴别塔出现官僚主义烂尾楼,更别说猫的事了。我灵光一动,问:死去的总统灵魂附在猫身上?

对!礼兵握住我的手,正是这样。

噢。我心满意足,向他敬个礼,又感冒失,他并不是附体总统灵魂的猫。刚才我们俩不断用敬礼这个手势谈论猫。

这件事告知同伴后,他们说我编造。有人对自己理解不了的事都不相信,我不想为他们启智,蒙昧更适于他们。

第二天晨跑,马路上有人喊我。是喊我吗?这里的警察说过,图瓦人午夜开始喝酒,早上才醉。我嗖嗖跑之,然而,拐过几个街口,他出现在我面前。不用怕,图瓦人都很善良。最多一醉汉向你讨要十卢布喝酒。这个人张臂拦住我,我把运动裤兜翻出来,没钱。他摇头,对地面敬礼。嗨,是礼兵。他穿一件灰夹克,没看出来,再说他也没扛枪。

他说他叫宁布——图瓦人信喇嘛教,好多人取藏语名字。宁布领我去看猫,到附近。

我身上汗湿,还是跟他走了。穿过两条街,人们都在睡觉,图瓦人清早不起床。宁布背一个羊皮口袋,系口。我用手捅一下,液体。宁布说,他看出我是一个和猫有渊源的人。也算是,我妈爱养猫。他说,去世这位总统养了一群流浪猫,管它们叫“灵目国民”。他死后,总统遗孀到乡下住,猫散伙了,四处游荡。

我问:你怎么得知他附灵于猫呢?

宁布不管我问话,按自己的思路说:猫想念总统,月圆之夜在屋顶嗥叫。今年牛蒡草比去年多,你看路边。总统喂猫牛奶,他认为每个猫前生都是艺术家,并且更喜欢喝羊奶。总统呼麦唱得好呢。小孩子死去了,总统会流眼泪。他是德国的博士,但没有孩子。他养了五十个猫,每个星期三给一个猫过生日,给猫戴那种帽子。这个俄罗斯老太太的儿子醉酒淹死了,她每天早上在这里等儿子。总统送给我一个指甲刀,韩国的,这么宽。原来这里是俄国兵营,撤了。可是总统死了,猫离开了他的房子,也没人给猫过生日。后来,我站岗,下午两点钟天突然黑了,乌云像树那么低。一个闪电从天上掉下来照亮地面,总统在广场孤零零地站着,看见我,他一转身跑了,四脚着地,尾巴是白的。你明白了吧?

没等我说明白,宁布说到了。两扇灰色铁皮门,门环用柳条系着。打开,空场堆着无数废骨头(不废的骨头堆不到这儿)。上面趴着一群猫,纷纷跳下来。宁布把皮囊放下,对着两米长的铁槽倒下去,牛奶。小猫们粉薄的舌头轻快飞舔。宁布掏出花生米大的奶球喂那个黄猫。宁布抚摸它的毛,说:总统的灵魂不在它身上了。

我问宁布:它经常去总统府吗?还有别人知道它是总统附灵吗?宁布把手臂横着劈过去:信,就信了,没这么多问题。其实我不清楚他是不是总统,也许是副总统,也许是副部长,有什么区别吗?他用细长的突厥式的眼睛看我。

我只是问问,图瓦是俄联邦六十多个结合体之一。它的政体是共和国,首长叫总统。这里的人信喇嘛教,同时信萨满教,相信天人合一。宁布又说,我觉得总统把灵魂转移到向日葵上面了,你看到没有?那只猫的眼没有灵气了。你知道向日葵吗?

我说知道一点。

他拎着空瘪的皮囊,领我向叶尼塞河边走去,经过一个“二战”烈士塔。河边,一片向日葵垂着沉重的头颅,它们躯干的白芒还挂着露水。向日葵像路灯,像花洒,像厨娘一样低头沉思。

宁布说了一通图瓦语,用蒙古语翻译给我:总统啊,你的灵魂藏在哪棵向日葵上,就让它抬起头看看我吧,我是宁布。

宁布坐下来,双手抱膝等待。我也坐下,等待某一个向日葵慢慢抬起沉重的脸盘子看我们。葵花的花蕊大多脱落了,用手一拂,将露出挤在一起的葵花籽,像排字工人的字盘。有的花盘垂得比枝干都低。一棵小向日葵站在队伍里,身材只有它们一半高。它的脸就是脸,不为结籽,新鲜光润。唇形的花瓣整齐地张扬,像儿童混在大人逃荒的队伍里。我指着小向日葵问宁布:会不会是那棵?宁布走过去,单腿跪下,用手指摸它的花蕊和花瓣,站起转到它后面查看,掐一块叶子捻碎在鼻下闻闻,说:最有可能的了。然后他与它对视。宁布用双手的食指拇指拉住小向日葵的叶子,用图瓦语悄悄说什么。他后背汗渍,鞋带乱成了一团。

这场景,别人看了也许觉得他们好笑,但我喜欢宁布“离奇”念头后面的认真。人为什么不可以有灵魂?灵魂为什么不可以附着于向日葵身上?只有幸福的人才有这种毫无功利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