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皓然
第二十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01
小讷的思考起于一堂语文课。
那是初中极普通的一堂课,胖胖的语文老师手拿一本很薄的语文书,在过道里挤来挤去,讲都德的《最后一课》。“人家外国人就是有本事。”小讷一只眼瞟着老师,一只眼的余光瞟着同桌从一侧肩头流淌下来的马尾,压低了声音,“这才几千字啊,就把一个厌学少年改造成了一个爱国青年。”一阵沉默,她埋头记完了笔记,把马尾一甩,目不斜视地看着老师。
“小讷,你来回答一下。”
“就是说,作者采用了前后环境的对比,使小弗朗士的爱国情绪觉醒,塑造出……”
“停停停,跑偏了,请坐。大家把笔记本拿出来,记一下标准答案。”
僵直的身体缓缓放松,小讷慢慢蜷回椅子,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这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时值深秋日落,枫叶共斜阳一色,同桌的头高高翘起,头上有一小片晚霞。
“下课吧!”铃声响起。
02
“哎,想啥呢,魂儿都快飞了?下课了!”随着敲击桌子声,一句没好气的问候撞到我的耳膜。
“没啥,就是想初中语文老师了。”
“哎哟,你是嫌弃现在的老师教得不好是吧,我跟你讲我……”她说着就“唰”地举起一只手,背后的马尾辫很快地甩到胸前。
“打住。”我无奈地做了个手势,赔个大笑脸,“姐,真没那个意思。”
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孔,我头一次有点心酸。
03
学校离家大概有一公里,小讷极享受每天自己行走的这段路程,因为他总感觉家门正对着的那条街上的时间过得特别快,他走在那里有一种迅速长大的感觉。那条街上没什么行人,店铺总是换了又换。比如这家,上一家酒吧刚搬走,门框上大写的“FOREVER”的木招牌还没有摘,另一家店就搬来了,把那个巨大的木质牌子翻一下,老板娘用大笔刷蘸着黑色写上“乡愁”,店里卖各种好玩的小手工作品。更有一个时期,那条街上清一色的全是小茶店,不知道是谁在街的转角立了块儿大石头,上面刻着两个大字:茶街。现在呢?字都快被杂草封住了……
小讷很愿意再想更多关于这条街的趣事,因为这条街基本上就是他窥视庞大社会的唯一小孔。城市的高中生嘛,三点一线式的生活,身边总有人在准备这样或那样的竞赛;大家又都花很多时间在网络上;偶尔有人谈谈恋爱,被大家当作饭后谈资;要么就是为了一个章跑遍了社区做服务,末了再作颇有体会状,和舍友在熄灯后说说,还要提防宿管查寝……小讷不喜欢八卦别人,也不喜欢太热闹。他读过很多书,有一个自己想起来就觉得挺幼稚的梦想,至于是什么,他从来就没跟别人说过。
04
“都德的《最后一课》是篇很有意思的经典小说,自‘五四’时期被译为白话文后,就几乎没从语文课本中消失过。”我抓着膝盖,身体微微前倾,故意把音量放大,为的是让在厨房里“谱曲”的那位也能听到。我面前的男人看着我,把嘴抿紧。
“究其原因,在文学上有一个专门的名词叫‘横断面’,说的就是他这种写作手法。简单来讲就是故意将人们所普遍认知的常识,如‘我什么时候都能学母语’推翻,将其置于一个被颠覆的背景下,以此唤醒人物的‘第二内在’……”
这样的家庭讨论常有,但这回男人没有笑着听,而是点起了一根烟,并将口中的烟雾快速地吐出来。青色的烟融进黄色的灯光中,转着圈的样子很像是浪。“小伙儿,你知道数学这个事儿是怎么来的吗?”
我摇摇头,嗅出了一股长篇大论的味道。
“尼罗河的季节性泛滥造成不可避免的土地分配的问题,从而促使了最早的几何学的诞生;而古希腊发达的商品经济则为代数学的产生创造了土壤。二者一起才构成最初的沟通人与自然的数学。”他顿了一下,“反观中国,我们几千年来对于科学的研究仅仅停留在现象上,我们几千年来研究得最多的都是人与人的关系。”他抽一口烟,“传统文化怎么讲?君子六艺是干吗的?那都是修身养性的。说难听点都不是正业!你好好研究研究数学、物理吧,爸爸很乐意听你在这里讲讲万有引力,而不是什么……”
“好了!孩儿他爸,吃饭!”
我起身,听见身后传来一句:“我挺希望咱家出一个理工科人才的。”
我走进厨房,撞上母亲面颊上的汗珠、眼角的细小皱纹和一双充满笑意的眼睛。“你爸就一理科生,别听他瞎说。你刚才不是讲得挺好吗?选文选理妈妈都支持你。”她端着锅走出去,看着这熟悉的身形,我突然有一种害怕被生活吞没的感觉。
05
小讷最烦别人说他是文艺青年,更烦别人说他是文科生。
但是一个班里是很难藏得住秘密的,几乎就在一夜之间,知道他想选文科这件事的人就从舍友变成了全班。
“哎,你要选文啊?”同桌一下数学课就把手肘撑到他的课桌上,双手托脸,笑着问他。
“可不,反正我是学不来物理了,爱谁谁吧!”他翻个白眼,却没看到她笑得更灿烂了。
“那到高二的时候,我们还会分到一个班吗?”
“你选文吗?”
“说不好,可能到时候随心情了。”一阵沉默,她很随意地拿起他的文具盒翻起来。
“说起来,那个新概念作文大赛你准不准备参加?”
“我还没想好,老师不是说推荐你去吗?你写作文那么好。”她拿出他整个文具盒里最贵的一支钢笔,开始转起来。
小讷又一次开始埋怨造化弄人,把她原封不动地又一次安排到他身边。“我记得你初中不是这样的啊……”他的双眼紧盯着钢笔。
“哈?”一个不留神,她把钢笔摔到了地上。
他在心里叫苦不迭,弯下腰:“我还记得初中的时候我上语文课时跟你说话,你连理都不理我。”
他直起身子,却对上她一张收起笑容的脸:“时间是会改变人的,之前的那个我活得很不自在。”
“那……你现在算是在堕落?”
“这话没毛病,我是挺讨厌绷着一根弦的。这样活挺好。”
她一整天没再和他说话。
06
语文老师找我。
我慢吞吞地走在通往办公室的路上,秋天的凉风并没有使我感到愉悦,现在终于明白“一切景语皆情语”是啥意思了。好不容易蹭到了办公室门口,我提着气敲了两下门。
“请进。”
我看到的是语文老师圆框眼镜下的一张笑脸。
“听说你想选文啊?”
完了——我心里一个激灵。
“没事,这种事老师不会干预你的。我就是想了解一下你报名作文大赛的事。”
“哦,好好。”
“老师问你一个问题,你作文写得那么好,长大之后想干什么啊?”
完了。
07
小讷有一个他想想就觉得幼稚的梦想,他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但也从来没有放弃过。
小讷想成为那样一种人——一种不会像街头那块儿大石头一样被时间抹平的人,一种不会像那块儿木牌子一样被翻过去的人,他要像都德或《最后一课》那样被人口口相传。
这种梦想其实挺好的,谁没有做过那种很热血的梦?但是小讷还是不太一样,他做梦是因为……
08
“我想当作家,写经典作品的那种,很久都不会被大家忘记。”
“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被大家记住呢?”
“感觉那种被遗忘的状态太糟糕了——就像天天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老大爷,没人知道他年轻时候怎么样,因为他那个时候没有作品,没有被人记住,就被……忽视了,以前就像是死的。”
“你作文大赛想写什么?”
“没想好。”
“我给你个建议——不如你就写过去的一些事,怎么样?”
“谁都会写……”
“我说过了,你的事。”
我走出办公室,刚想关门,门被风关上了。
09
小讷在放学后慢慢往家走,他极享受这段自己行走的时间。他慢慢地想时间与自己的关系,突然想起一句话:“评判一部作品好坏的标准,多半在他所写的文字之外。”反观自己,其实就是一部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作品:内心做着理想的梦,和父母发生些矛盾,有一个自己有点好感的同桌,无法阻止自己陷入生活的平庸中。
他突然不走了,停在了那个叫“乡愁”的小店门口。他走进去,很亲切地向老板娘打招呼。他突然想起在一个相似的下午,他也曾这样向那个经营“FOREVER”的大叔打招呼,不禁心里一紧。
“买点啥?”
“这儿生意好不好啊?”他抛出一个不算问题的问题。
“嗐,今天你是第一个。”说着,老板娘笑了。
他买了个小座钟,没有秒针的那种。他不喜欢看着时间以秒为单位流逝。
10
回到家后,我和爸爸谈了谈,他说他想通了,会尊重我的理想。我感觉挺失落的,因为他肯定很失落。
第二天,我一如既往地在数学课上犯迷糊。同桌悄悄碰碰我:“别睡啊,我还指望你给我讲题呢。”
我一笑。下课后,我正视着她的眼睛:“我觉得你昨天说得对,绷着一根弦太难受了。”她笑,我抢过话头,“题,你还是要自己写,我还指望你能和我分到一个班呢。”
她扭过头,我发现自己耳朵根有点烫。
我参加了作文大赛,写了个小时候的内心世界,内心永远是那么不堪一击,但思想是不会死的。
其实有时候,我会想让那个卖手工艺品的小店多开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