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谢武稼是在鄞州区文联的办公室。他非常健谈,一无所拘,给我的感觉是思想前卫、思维敏捷。他的言说题材广泛,触及现实社会的一些阴暗层面时不光是尖锐的针砭,而且有许多自己的建设性见识;他说话时抑扬顿挫,表情丰富。说到兴奋处,他会一击掌或者耸两下身子;有时候说到根本用不着轻声细语的地方,他也会贴近别人的耳根低下声来;他还会时不时地冒出一句生动的土语——俚语或者骂人的话。谢武稼活跃,活泼,轻松,明亮,直率,机敏,深刻。这一切活脱脱如他在自己作品中的表现。谢武稼是学俄语出身的,因此一谈到俄罗斯文学,那算是撞到他的话题的枪口了,清瘦的他会用纯正的俄语发音,说出安娜·卡列尼娜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把我镇得一愣一愣的。
然后,他一走,我就开始翻阅他的《轨迹》。
的确,《轨迹》写得非常大气。仅仅一个这样的开头就已经摆好架势了:
1937年6月2日凌晨5时,宁波新江桥附近的一户小康之家年仅26岁的女主人谢卢氏,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儿子。那就是你。母亲这样对我说。母亲说这番话时是我要动身去北京大学前的那个晚上。那时乡下没有电灯,我家点的是美孚灯。我望着灯罩不敢看母亲忧伤的脸。
就这样。一个,或两个,或多个时代,在他的笔下被展开,被缩影;被概述,被细节;既洋洋洒洒,又不紧不慢。作者思想的散点在行文中随处闪烁,他个人的经历又真实地、自然而自由地穿插其间。既有眼花缭乱的生活表象,又有贯穿一致的时代脉络。让人感觉不到作品的文体——记得在《轨迹》的研讨会上,不少专家都对它的体裁样式提出过看法,觉得虽然归位到长篇小说没有错,但说它接近报告文学也有依据。也许这正是《轨迹》使人刮目相看的独特处之一。我钦佩这样的一种手法,有气度的、专注执着的、无所顾忌又行云流水的。传统的样式分类可能在这里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紧要的是它是作品,有些奇特,趋于完美,就够了。《轨迹》的文气非常沉稳又非常长——不间断的,不停顿的,绵延伸展而善始善终。虽然我对其中调查报告式的穿插不敢苟同——至少在篇幅上已经显得冗长而沉闷,但这丝毫没有改变我对《轨迹》应该在古老鄞地的当代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的肯定。我个人对《轨迹》的意见是:与其穿插那些时代背景准确无误的报告式文字,还不如把视野和笔触转向人民大众更为日常,也更为持续甚至恒久的民俗性的生活场景。这样作为作家的胸襟将会有更多的包涵,作品也许更有厚度。
写《轨迹》这样的文字,我以为需要同样不间断的作息时间,但谢武稼的操作并非如此。有一次,我碰到同样偏好动动笔头的他的夫人,她谈起自己丈夫的日常写作。她说,他平时坐下来的时间很少,白天还要搓搓麻将。有时候中午吃饭时写一点,有时候晚上睡觉前写一点,都是一点一点的时间,很少有长时间一坐不起的。呵,这就更让我钦佩了。
前苏联文学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影响之大不容赘言。显然,谢武稼是受益者,这倒并不仅仅因为他精通俄语,与众多的文学写作者和阅读者一样,他的得益同样是两方面的:一是自己受到的熏陶;二是有那么多相同趣味的阅读对象。
谢武稼1964年毕业于北外俄语系,之后在湖南农村当教师,再之后回到老家大嵩,也是一直从教,为人师表。值得敬佩的是,学俄语出身,用现代汉语写作的他,在中学里教授的却是数学。据说他在学校里还有“救火队长”的称呼,意即无论哪个课程缺教师,他都能立马顶上。从他的经历看,写作是他大学时代或更早一些时候的一个梦想,这个梦想随着“文革”来临,及之后政治风云无常变幻,他自己把她扼杀了。一直到退休,他才专心致志地开始重圆这个梦想。
我的文学创作最关心两大主题:一是青春朝气的莘莘学子;一是正处发展的广袤农村。
莘莘学子,谢武稼太过熟悉了!他读书教书,其实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校园。1999年,谢武稼出版了长篇小说《何处不风流》,之后又出版了“激流三部曲”。在这批小说中,谢武稼驾轻就熟,无论教师、学生、学校领导、学生家长,无论世事未谙还是少年老成,无论青春未泯还是情窦初开,每一个人物一经出现他都会把他们勾勒得活灵活现。对现行教育弊端的抨击,对青春岁月的赞美和讴歌,在他的大胆的行文中尤为无情,或者激情四射。
这当儿,有个男学生,将双手上举,手指儿相扣着,把手心上翻,人稍后仰,身子靠向椅背,随着手臂使劲向上伸去,发出很响的伸懒腰声,引得满教室大笑。班长对此面现难色,他怕班主任老师来责怪,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幸而躁动时间不长,教室里又安静了下来,他才放下心:谢天谢地,菩萨保佑。
写青春期的文学真好呀!写得作者自己也青春不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