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燕城杂记
8409600000049

第49章 姚茫父与陈师曾

鲁迅先生当年在为琉璃厂荣宝斋印行的《北平笺谱》写序时说:“北京夙为文人所聚,颇珍楮墨,遗范未堕……”其中提到的名字就有陈师曾、齐白石、吴待秋、陈半丁、王梦白诸位;没有提到名字的则有姚茫父、金拱北诸家。这些人当中,多数在艺术上都具有创新精神,大体属于文人画一派,而且彼此之间互相切磋,格调不凡,为京华艺坛造成一时之盛。鲁迅先生是时亦身居旧京,正是亲历其会,确有所感。当然,这些人如今都已作古了。

画家陈师曾同姚茫父的关系似乎更好些,这主要是由于他们在艺术上的见解和爱好相近,又常能道出他人不能表达的深刻理论。一个艺术家的文化基础和修养是不能低估的,在这一点上齐白石的底子就远不如陈、姚两位了。当然,这并没有忽视齐白石后来的努力和成就。这也是齐白石何以一向尊重陈师曾,而陈师曾为什么又颇为推重姚茫父的原因。

即以《北平笺谱》来说,鲁迅和郑振铎所选陈师曾、姚茫父的作品算是比较多的,艺术价值也较高,且有新意。郑振铎说,民初以后,以笺纸绘画著称的,陈师曾是一位先行者,“姚茫父继之,作唐画砖笺,西域古迹笺,虽仅仿古,不同创作,然亦开后来一大派”。这里既讲到两位画家的志同道合,也显露了他们在艺术上的各具慧眼。姚茫父画山水、花卉,但更著名的是画佛和唐画砖。陈师曾对姚茫父的注重古画砖,并能揉进绘画中去,誉为独树一格的创举。在这以前,几乎没有一个收藏家和画家顾及此道。

从陈师曾的诗集里,我们可以看到他写的《题弗堂所藏仕女古画砖》一首。“弗堂”是姚茫父的室名,正如陈师曾的室名是“槐堂”一样。诗中写道: “蛾眉奇绝内家妆,粉墨凋零想汉唐,好古别开金石例,弗堂双甓费评量。”唐画砖同时出土者五,姚茫父独得其二,他是非常得意的。当时初见此砖者都不识闻,又听说姚以重值购得,更认为是浪费。直到他详加品题以后,“议稍稍息”。姚茫父说: “二砖皆损其下角,自砖视之画甚粗率,抚之纸上则甚美。用笔正锋直下如金刚杵,非晚近人所能梦见者也。”为此他作诗咏之:“古砖妙墨从来贵,一体兼之益见奇,自喜荒斋擅双美……纵然残破亦丰姿。”宝物还须识者,姚的这种爱护文物之美的感情是很动人的。

陈师曾所作的《北京风俗图》,一向被目为近代中国画的生面别开之作,姚茫父作为第一个欣赏家还为每幅画配了诗词,也可以说这是他们一次成功的合作。全图三十四幅,姚配词三十四阙。

画中人物源自街头写生,多是城市底层人民的动态;姚词亦富有生活情趣,写出旧时的世态人生,同时也写了京华风俗。琉璃厂淳菁阁还单独影印了姚词的手迹,名为《绿猗室京俗词》,宣纸线装,上下两册。证明姚茫父的诗词和书法都具有单独欣赏的价值。

当姚茫父书写后十七阙词时,已是他得了半身不遂症以后,完笔之后,他写了三首诗,语多激愤,除了悼故友,伤个人的病残以外,亦有对国家时局的感慨,诗曰:

莫寻陈朽问姚风,露零词场忆往鸿,

病后只将荒率胜,人间亦自爱焦桐。

为将寄托谱王风,目送手挥弦外鸿,

一样短长人解说,年来风倒几梧桐。

兵后秋寒近朔风,饥来下笔有哀鸿,

画里群婴谁更写,戏看一叶竞分桐。

只有如陈师曾这样的朋友,才能用笔来描绘人间的疾苦和遍地哀鸿。此刻,诗人自己亦处在凄风苦雨之中了。

有一次,陈师曾为姚茫父作肖像,这可以说是一幅艺术家的漫画肖像。笔墨是夸张而又简练的,简直看不出是出自国画家的手笔。这让我们想起了陈师曾和姚茫父当年都曾留学日本,接触过近代资产阶级的物质文明,所以容易接受外来影响,艺术上易于出新。虽然,他们在日本并不是学美术的。

姚茫父很欣赏这幅画像,特别佩服陈师曾大胆地“镜施于眼,以墨实之”的笔法。此外便是浅须短发,寥寥数笔,极为传神。

姚写《师曾为予写像简而有神因题》: “绘事槐堂接宝纶,偶然弄笔亦无伦。从知五色盲人目,玄牡绵绵有谷神。”诗中的“接宝纶”,是指陈师曾继承了明代画家陈洪绶的奇才。“无伦”是指陈师曾作画不因袭古人的章法。这一点,他们的艺术见解是完全一致的。

又一次,姚茫父失手将所藏心爱的古镜摔碎,惜而惋之,作《堕镜》记其事:

一轮刚满月,堕入空潭心,

天风动长夜,碎作千波金。

风遇波仍合,水定月复圆,

有质理多危,无形道常坚。

不信天上月,终古有盈亏,

何况手中镜,一失不可规。

念彼聚铜日,焉知堕镜人,

感尔千年镜,抚兹百步身。

镜破存其意,身灭垂其声,

奇士能粉身,由来重完名。

名亦有时尽,意亦有时忘,

比似空潭月,晨风两茫茫。

这样一件令人遗憾、懊恼的事,在诗人的笔下却生出如此丰富的联想,特别是月堕空潭,化作千波碎金的幻想,更近于浪漫主义的奇想了。当然,诗人尽管自慰,可又无法掩饰失镜的感伤。

他对古镜的珍爱,从诗里是看得很清楚的。

陈师曾亦富有诗人的气质,闻讯后大为惋惜,我们从他的诗集里可以找到这样一首诗: 《茫父失手堕古铜镜破而惜之调以此诗》。原诗写道:

楼台折碎梦窗词,想见芙蓉秋水姿,

当日惊鸿曾照影,分明谁与辨妍媸。

应知朗月不孤圆,堕甑尘空一辗然,

犹未忘情怜故剑,争如窗下抱残篇。

陈师曾的画成就颇高,就诗来说,似乎就不如姚诗那么有情致,那么富有感染力了。

作为知己,姚、陈主要还是在艺术上互为同好,互有启发。

某日,陈师曾过访莲花庵,姚外出不在家,桌上却放着一幅他新作的画。陈过目后大喜,留条而去,赞美姚的画“有独来独往之概”。姚归来后见条曰:“朽评最为知言”。陈师曾一名“朽道人”。

姚还借此发挥了他的作画见解:“茫父论画,必欲胸无古人,目无今人。胸无古人则无藩篱,目无今人则无瞻徇,此纯是为我之学,兴趣一来便尽力为之。当未作画时,古今人苟有好处,凡吾所储材皆不欲遗,一旦搦管,但自写胸臆,平时材料听其自然奔赴而已。”(见《题画为宝森》)这是充满了艺术辩证法的绘画理论,也是经验的总结。其实又何止限于绘画一道,比如写作也未尝不是如此。所谓“独来独往”并非指目中无人,一切都建立在空中楼阁上。单纯模仿古人,或追随时人都不是正道,贵在厚积前人的知识,又能化作自己的养料,最后通过自己的创造再表现出来。

这不是旁若无人,一味孤行,而是以我为主,真正的取人之长。

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当代画家黄永玉的一颗闲章“无法无天”,恰与“独来独往”有共通之处,那些轻易判定持此论者是骄傲自大的说法,实在浅薄之至。

姚茫父果然能理论,他写了《论画三首》,道出他对绘画艺术的见解,和盘托出自己艺事的短长,同时这也是我们认识这位画家的一段极好的自白。其一曰:“物理何堪尽入图,诗心裁剪贵探珠,象外玄虚太超妙,要人得悟有参无。”他是主张以“诗心”来作画的,如果没有诗人的灵感和构思,不注意“象外”的学问还画什么画。他又说过: “予岂能画,诗而已,书而已!”这不是虚伪的自谦,或故弄玄虚,只能说是他忠实于自己的绘画理论,注重画外之学。“予所为画,以博其诗与书之趣,而非欲与画史争一时之名,彪千秋之艺也。”(以上见《自题山水册尾与羡涔生》)很多有眼光的画家,往往以自己的成就首先不在于画,而在画外用过的苦辛。这并不是欺世盗名,实在是经验之谈,讲的是带有艺术规律性的问题。可惜至今未能引起人们的重视,甚至被误解为画家们的一种矫情。其二曰: “画争立意尽人知,意内须从言外思,晚唐名构无多言,著笔宜参花草词。”这里的意思也是很明显的,“立意”要从“言外”去找,这正是文人画派的基点,讲究的仍是笔外功夫。其三曰:“岂堪神妙课凡工,书画由来理本通,钩勒分明兼使转,灵机到处腕如风。”书画同理,这是我国绘画理论的传统,但是有多少人能真正懂得这奥妙,又有多少画家能达到这一境界呢?一个画家不通文墨,只重画笔,恐怕很难遇到“灵机到处腕如风”的自我感觉吧。

对于陈师曾的画,姚茫父多有评论,以为自己不能超过他。

这是实在话。姚又称陈是天才,画风高雅, “直将简朴成娟好”,“出水一无雕与饰”,“画才继起今无人”……比较集中的议论则是一篇《朽画赋》。序中说: “师曾喜为画,思之至深,所诣甚高,而世人骇然,莫能喻也。”这篇赋不仅评述陈画的特点,又洋洋洒洒地纵论上下古今绘画的源流,甚至不乏考据之词。《弗堂类稿》

中不少这样的论述。姚茫父是画家,依我看他的主要成就似乎不在画上,而在绘画理论和其他著作中。姚又通小学,如果说他在著作中有一种考据癖也是不过分的。

姚茫父又为陈师曾的《染仓室印集》作序,以为“师曾所治甚博要皆卓然可传”,指出“师曾印学导源于吴缶翁,泛滥于汉铜,旁求于鼎彝,纵横于砖瓦匋文,盖近代印人之最博者。又不张门户,不自矜秘,或易之辄持旧说以求,则曰:刀法皆江湖门面语耳。……”这也是言之有据的,多年来,凡是论述陈师曾金石成就者,大多仍以姚说来立论,诚知者之论。

姚茫父与陈师曾在艺事上的相互评语,是否有旧时文人彼此标榜之嫌呢?回答是否定的,因为所论都言之成理,而且也早已为历史所证明。有趣的是姚茫父在为金子诚的书画跋中写了如下一段话,亦可作为回答:“师曾下笔,予谓其兼麓台石涛之长;予下笔,师曾亦谓其兼冬心完白之长,似是标榜,实则各人胸中尚有绝诣。子诚必诧:胡狂态乃尔?曰:不知有汉,何论魏晋……”

凡是有成就的艺术家,也许难免有一定的自负吧。

一九二三年夏,陈师曾南行省亲,突然病逝南京,消息传来,姚茫父不禁一哭:“年来行迹总匆匆,聚散存亡事岂同,一死成君三绝绝,几人剩我五穷穷。清秋湖海添新泪,隔代文章见故风,未可驴鸣嫌客笑,只堪往事吊残丛。”又一首诗中写道: “……可怜君死我更穷,怆然天地之悠悠,……寒灯落木声啾啾。”诗人怀友的感情真切深沉。

一九二六年姚茫父得了中风病,一臂残废,但是迫于生计仍不得不带病作书画,生活过得很是凄苦。病中又时时怀念故友陈师曾,有时是在偶然重睹故人丛残的时候,有时又在梦中……在姚茫父的诗集里,我们可以找到不少这样思友伤己的诗篇。莲花庵里的这位病残老人,再也找不到如陈师曾那样志同道合的知音了。

陈师曾生于一八七六年,仅得四十八岁。一九三○年六月,姚茫父也匆匆地离开了人世。他也生于一八七六年,仅得五十五岁,比陈师曾多活了七年。

除了鲁迅、郑振铎合编的《北平笺谱》收有姚茫父的笺画以外,也许坊间还出版过一本姚氏书画选之类的小册子。解放以后,只有陈叔通先生自费印过一种《贵阳姚茫父、武进汤定之、常熟杨无恙三家书画集》。又听说,陈叔通先生还印有姚氏的“颖拓”

一种,书名失记。据友人说,“颖拓”也是姚的一大创造,用笔或棉花蘸墨做成金石拓片,很有趣味。此外,除了早已绝版的《弗堂类稿》以外,姚茫父的未刊稿还有《题画一得》、《小学答问》、《说文三例表》、《金石系》、《黔语》、《古盲词搜存》、《绿猗室曲话》等。

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们对于姚茫父这位艺术家有点过于冷漠了。现在,到底有多少人还能记得他的名字?

一九八三年八月